狗爷与郑太白一战名声大噪,实力重回巅峰的消息在洛阳传得沸沸扬扬,与书楼丢画成为京都百姓两大热议话题。此战过后,陆尧为与幼蛟熟络,以便确立稳固的主仆关系,陆尧没少缠着狗爷给他支招,看他焦头烂额的模样颇有几分初为人父,孜选教子之道,有操不完的心。此事过后,我和张麻子二人顿时成为桃柳巷的风口浪尖人物。一瞬间,我们几人都成了聚焦点,尤其是狗爷,再也没人用嫌弃的眼神蔑视他,现如今他可是整个桃柳巷的风云人物。张麻子为达到早日御气为剑,整日早出晚归,不知是否还执迷于搅扰城外的赤字营,已经可以御气百丈如入无人之境,不被人发现踪迹。这段时间,我在桃柳巷一时也成了名声在外的徐先生,这得益于我在洛河诗会上大放异彩的表现,也不知是谁在此时散布了这个消息?此时出名,被人翻起之前的旧账,分明有人在暗中推助,不知想对我进行捧杀,还是纯粹处于推崇。我估摸着后者的可能性不大,首先可以排除王公望,他这些日子没来找茬我已谢天谢地,他肯把脸丢到地上任人践踏,那才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人一旦出了名,哪怕小有名气,也是一件令人烦恼的事。现在我只要出现在桃柳巷,便有向我颔首打招呼的男女老幼,被这些人左一口“徐先生”,右一口“徐先生”的称呼,我一时也难免有些受宠若惊。我是个性格平和的人,倒不会为此沾沾自喜忘了自己几斤几两,真把自己当成满腹经纶的堂庐鸿儒,以先生自居。相反,人若无才支撑名望,爬得越高摔得必然也就越惨,高处不胜寒,神将府世子诗会出糗就是一个最鲜明不过的例子。我原以为平静的日子会持续一段时间,再不济也得三五天,谁曾想我不招惹是非,是非却悄然而至。国公府遭受群臣口诛笔伐的第二日,院门被一个轻盈的少女扣响,来者是神将府的一个丫鬟。那模样俊俏可人的丫鬟我曾见过,正是当日我奉父母遗命送还神将府玉佩,在偏听中为我斟茶的神将府仆人。那丫鬟见了我,脸上噙着一对小酒窝,浅浅一笑如春风拂柳,很是迷人。“记得上次与见徐先生,您看起来消瘦得好似竹竿,而今不过数月时间,先生看起来健朗不少。”
虽说这长相甜美的小丫头是神将府的一个端茶递水的丫鬟,可常年伺候富家子弟,见惯了达官显贵的锦衣玉食,再来审视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普通百姓,那副饥肠辘辘把人折磨成的竹片身躯,怕是未必体会过饿肚子的小丫鬟所能想象的。数月之前,我随北上难民一路颠簸,从鄂州偏隅之地来到千里之外的洛阳,不知受尽多少苦头,那时的消瘦并非身子骨瘦弱,完全是食不果腹给饿得如此消瘦。我没有和神将府的丫鬟过分寒暄,直接询问道:“不知姑娘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若非我是读书人,从小受教于先贤古礼,视“人到门前万事休”为处世之道,我压根不想与神将府再产生交集。小丫鬟今日前来客客气气,称呼我为“徐先生”,显然是受某位府中贵人的特意差遣。笑不露齿的小丫鬟见我挑开了话茬,于是面含灿烂笑容,微微开口道:“夫人命我请先生过府一叙,还请先生莫要为难小蝶......”自称为小蝶的神将府丫鬟脸上笑容随风而逝,俏脸之上浮现一抹难以交差的委屈,看得我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你不必为难,我去便是......”神将府又并非龙潭虎穴,从小丫鬟今日的说话语气和态度,我想这次神将府主动相邀,或许不会向上次一样咄咄逼人,用鼻孔审视我这个独闯京都的落魄书生。小蝶微微躬身,右手向着院外做了一个有请的手势,为不失礼数,我拱手还了一礼。向陆尧和狗爷打了声招呼出门,我理了理本就整洁的衣襟,然后又捋了捋鬓角青丝,这才随小蝶移步院外。门外,端放着一顶轿子,轿夫挺立于轿子四周,看得从未享受如此殊荣的我不由心头一颤。今时今日,不过数月时间,高不可攀的神将府待人态度天翻地转,真让人觉得讽刺。如此豪华的轿子我头一次见,绛红色的轿子,金黄色的流苏垂落在四周,点缀得雍容华贵。轿帘上印满了灵兽与飞禽交织嬉戏的优美图案,一看就是要经过数十甚至上百的匠师设计打造,一针一线无不彰显精致细腻。轿子的顶部犹如宫殿的蓬顶一样富丽堂皇,正中心镶嵌着硕大而柔白的明珠,阳光洒下,明珠闪烁着夺目的彩光,看着十分耀眼。看到如此华丽的轿子,再审视四位精壮的轿夫,我当即顿住了脚步。小蝶见我愣住了,连忙上前掀开娇帘:“先生请上轿,夫人特意交代,不可怠慢先生!”
我没享受过达官显贵的生活,更未体验过被人伺候的感觉,况且我也不觉得自己的身份配享有这样的待遇,于是我巧言拒绝道:“我坐不惯轿子,桃柳巷距离神将府并不远,不用劳烦!”
表明态度后,我歉意地向四位轿夫拱手行礼,然后便信步向神将府的方向走去。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鄂州距离东都洛阳三千多里我都靠双腿走了过来,桃柳巷距离神将府区区两柱香的时间,不过是多费些脚力。我实在不是那种驭使人力,贪图享乐之人,这轿子实在提不起我的新鲜感。轿夫们显然是没有想到我会拒绝坐轿,一个个将为难的目光望向小蝶,想是小蝶具有很高的威信和话语权。小蝶无可奈何地回了个苦笑,于是只得让轿夫们抬着轿子,跟在我身后。我率先走在前面,小蝶忙追上来问我:“先生是不是还为上次的事与夫人置气?”
“置气谈不上......”我摇了摇头,事实上我也并非是那种容易记仇的人。我是什么身份?一个鄂州偏隅之地的穷酸书生。我虽年少时家道殷实,可一场瘟疫,父母双亡,而今不过是天下万千儒生之中,不起眼的读书人之一,既没功名声望,又无任何过人的本领能令别人高看一眼,说白了就是寻常百姓一个,谈何让神将府的一品夫人高看一眼!“小蝶觉得先生在这数月时间里变化很大,现在整个洛阳城都在议论先生,以及先生院子的人......说先生是文曲星转世,才华横溢,将来定然能够及第!”
大周科举选才有着极为严苛的规定,我若想科举及第,还得回到鄂州参加乡试,县举等诸多环节。天下儒生无数,才高八斗的饱学之士更是不在少数,我能否在鄂州这种弹丸之地脱颖尚且两说,“及第”之说,自然不敢口出狂言。我没有心思听小蝶的奉承,心中想不明白姬夫人这回“请”我过府出于什么目的。神将府我高攀不起,上次送还玉佩被姬夫人言语羞辱,使我对此等高阁门阀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趣。我心里堵得慌,于是有一次问:“小蝶姑娘,可知贵夫人邀我入府有什么要事?”
说着,我还下意识摸向荷包,想破财撬开小蝶的嘴,套些有价值的信息。小蝶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冲我使劲摇头,小嘴微启道:“夫人也是才从少爷口中得知先生诗会的表现......我家夫人出身书香世家,素来敬重读书人,所以邀先生过府一叙,应该是为上次的事聊表歉意。”
聊表歉意这样的鬼话也只能骗骗别人,我却是不信。我当即宽宏表示道:“贵府夫人严重了,这件事我本就没放在心上,请你直接转告夫人,我陆长卿不是小肚鸡肠之人。”
如真的只为这件小事,我倒觉得没有必要,也无需如此兴师动众。我止住脚步准备转身回去,谁知我刚转过身体,小蝶就挡在我面前,张开双臂阻拦道:“先生若是这样溜了,小蝶没法跟夫人交代......”小蝶只字不提玉佩之事,也未提及我与王西子的婚约,这一点使我断定,姬夫人邀我进府,并非只是看中我才名那么简单。父母患恶疾去世,根本没来得及跟我详述玉佩之事就撒手人寰,如今死无对证,我打心底觉得没有必要在此事上与神将府再起瓜葛。事实上以我如今的身份处境,也实在没有资格和神将府谈条件,更何况以神将府的通天手腕,我就算想攀高枝,也得看人家的脸色不是?这件事想躲肯定是躲不开了,我索性坦然面对,最好能借这次机会,彻底将玉佩之事与神将府来一个彻底的了结。我没让小蝶为难,又转过身继续朝神将府走去,小蝶则像个跟屁虫,始终跟在我的身后。几个抬轿的轿夫则跟在小蝶的身后,一路上谨小慎微,深怕做得不被小蝶蛮夷,招来无妄之灾,被数落得狗血喷头。由此可以看出,小蝶虽然是神将府的仆人,但在神将府之中身份低微或许不低。作为姬夫人的贴身丫鬟,这位看似娇小可爱的小丫鬟,实则心思细腻得紧,她总时不时用眼角余光打量着我的脸部表情,然后故意找些话题打消我的顾虑,用可怜兮兮的委屈表情迫使我朝神将府的方向走,这让我有些惶恐,又有些不知所措。我知道,此行神将府即便不是龙潭虎穴,也绝非过府一叙那么简单,只是我现在所能想到的事,唯有自己与王西子的婚约。我走在路上,心中在想,既然父母去世前并未告知我这桩婚约,倘姬夫人依然揪着不放,索性就退了这门亲事,以免以后再与神将府闹得不愉快。穷,得有穷的骨气!纵然我一辈子穷潦讨不到心仪之人,孑然一身,也不至于丢了文人风骨,做那毫无底气可言的上门赘婿,令九泉之下的父母死不瞑目。我能想到最坏的后果也就如此,姬夫人就算再鸡蛋里挑骨头,也得有蛋可挑。我索性将这个问题的立场彻底挑明,顺便立个“休书”之类的字据,神将府总不至于一直揪着此事不放,给自家女儿添乱,越描越黑。心中愤懑之余,我低头轻叹又自语:“豪门阔宅是非多......往后听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