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返校后,宿舍另外两个舍友也来了,上午来的是个叫魏莱的,长得很白净,五官小巧,搭配一头短发,有点男孩子的气质。魏莱是被她爸的司机送来的,原本她爷爷奶奶也要来,她不许,老两口就轮番在她来报到之后打电话问宿舍情况。
因为相处得不错,蒋眠又帮她整理了床铺,两人中午结伴去食堂吃饭。还没吃一半,返校没带钥匙的周司南就给魏莱打电话,让她回宿舍帮忙开门。
跟着魏莱一块回去,蒋眠就看到宿舍门口,乌泱泱地站着一群人,上到白发苍苍的大爷,下到还叼着奶嘴的孩子,场面十分壮观。
魏莱却见怪不怪,和周司南熊抱之后,叫了跟在她身边的叔叔阿姨,才把宿舍门打开。
周家一群人年轻的给周司南整理床铺,老的则因蒋眠是新转学生,拷问了一番——家是哪里的,家里都有什么人,爸妈是干什么的。蒋眠一一回答,还是周司南都觉得这一帮人烦了,才把以老头老太太为首的一大家子送走。他们下楼,魏莱才道:“周司南他爸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犀利,估计染染头发跟人相亲说五十都有人信。”
她说得清清楚楚,蒋眠却是一脸蒙:“爸?哪个是她爸?”
“刚问你哪儿来的那个就是。”
“那不是她爷爷吗?”
在周司南下楼送家人的时候,魏莱给蒋眠普及了周家堪称传奇的家史。周母五十三岁才有周司南。因为在她之前都是儿子,老太太就想生下个闺女,于是老两口一合计,老头办了提前退休,老太太也自动和单位解除公职,然后周司南就这么降生了。讲到关键时刻,魏莱还说,得亏是个女儿,要是牺牲这么大换个儿子,估计老头当时就得心梗。
或许是有女万事足,老头退休之后下海,现在已经在江城开了好几家房产中介公司,要不然也不能自费把周司南送进九江一中。而那些小年轻也不是周司南的表哥表姐,而是侄子侄女,早婚早恋的都已经生孩子了,所以周司南在家里备受宠爱,以至于高中时候,每到开学,都能看到周家那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就连宿管都会感叹一句,这哪儿是家啊,简直就是一大宅门。
当晚,为欢迎蒋眠这个新人,宿舍几个女孩很难得地在二楼吃了一顿开学饭,席间大家推杯换盏,场面十分祥和。而关灵均则被陈家接走,享受了一顿十分正式且奢华的洗尘宴。
隔天是正式开学,作为转学生,蒋眠提前去办公室找班主任报到。她转学那年,学校给高二(5)班配的班主任是位看似中年、实则很年轻的数学老师郭崇。每次介绍自己,郭崇都说,自己是郭子仪的郭,崇山峻岭的崇,但在蒋眠眼里他那矮小微胖的身材根本就和崇山峻岭不搭边。
因为有成绩单,郭崇并没纠结于蒋眠成绩的事情,也没关注蒋眠在学校里认识哪个老师还是校长,他只让蒋眠搞好同学间关系和个人感情问题。
虽然不解其意,蒋眠却向郭崇保证,自己转学来是为了学习的,绝不会让老师操心,郭崇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跟着郭崇到新班,蒋眠第一眼便看到了陈蔚。班主任介绍后,她自己又做了自我介绍,因为蒋眠长得不错,又是高中男孩最喜欢的小美女,介绍途中难免有起哄的,蒋眠也只是笑了笑,但目光始终落在那个坐在倒数第二排、正不经意地看窗外的陈蔚的身上。
就在介绍到末尾的时候,有人在门口喊报告,随着声音看去,看着窗外的陈蔚发觉蒋眠在看他,回过头,远远地对着蒋眠笑了笑。
介绍完毕,老师道:“蒋眠,坐第三排第四个空位上。”
蒋眠的座位距离陈蔚的只隔了一个人。高二那年,相隔的那个人因为生病,几乎不来上课。蒋眠也就肆无忌惮地扩张自己的势力,陈蔚则是悄无声息地向前挤,两人一前一后,把人家的座位挤得只剩一巴掌宽。以至于后来,两人近到,蒋眠的头发随意摆动时能扫到陈蔚的桌子,而陈蔚抬一抬手,就能拍到她的肩。
开学第一堂课,郭崇照例罗列注意事项,并且宣读了新校规,在不能打架之后,还添了一条男生不能随便出入女生宿舍,如果有必要情况,要向教导处递交申请。
有男孩举手问:“要是紧急情况呢?”
“闭嘴吧,紧急情况有119、110呢,用得着你?”
“老师,要是送个饭、提热水这种事儿,麻烦警察叔叔未免大材小用了,再说男孩去女生宿舍也不全为非分之想啊。”
郭崇冷眼一扫,看着那男孩又道:“用你就不大材小用了,你是没非分之想,都实打实地来。这事儿不讨论了,你们要觉得不公平找主任说去,反正跟我说,我也做不了主。再提醒你们一件事儿啊,高二就分文理了,月考之后就开始填方向,男孩我都建议学理,女孩等月考成绩出来再说,不过要是不好好学,学什么都是扯淡。不废话了,下面打开书。今天咱们学圆锥曲线与方程,提前复习的同学可以根据自己的进度,没提前预习的跟着我翻书到78页。”
蒋眠放好书包打开崭新的数学书,翻到78页发现根本没有圆锥与方程,而是几何概率的复习参考题,她扫看四周,大家好像都找到了78页,蒋眠诧异,又看了一眼教材。难道是她打开的方式不对?怀着虔诚的心态再次打开,还是几何概率复习参考。
班里为了防止男生女生同桌,进而萌发爱情的小火苗,特意把七排座位间隔开,所以蒋眠的左右都没人,前桌是一个姑娘,对方在她刚坐下的时候,就往前挪了椅子。想了想,陈蔚还勉强算是熟人。蒋眠扭头去看陈蔚,他竟然没看书,而是在自己做卷子。
“窸窸。”
冲着陈蔚窸窸两声,正在做题的他抬起头。看着前桌的蒋眠,陈蔚微微皱眉,见他有反应,蒋眠拿起自己的数学书道:“哪章?”
蒋眠拿的书,是陈蔚高一时候学的高二必修教材,而在九江一中,正常人都不会按照教材的进度学习,不正常的才按进度来。现在郭崇讲的是高三的知识点以及一些选修的内容,主要是为了拔高。所以按时发下来的高二教材几乎都是没用的,陈蔚那本新教材早就被邻班的同学收走卖给了高一新生。
可这一系列的事儿他忘记跟刚转学来的蒋眠解释了。抬头看了郭崇一眼,陈蔚从面前小山似的教材里面找出早被压到最底下的选修数学书,原本想着直接扔给蒋眠,又觉得不妥,他便翻到干净的一页写了一行字,顺手就把书扔到前桌桌上,听到那声儿,蒋眠急忙回头把书拿过来。已经用得跟狗啃一样的数学书上,赫然写着,选修3。
突然有种被玩了的感觉,蒋眠回头看陈蔚,他依旧埋头算着那本薛金星高中必修,而且还是5。
低头看自己手里这本,封皮已经被扯得乱七八糟,不知道经过了几代学子的手,里面更是难看,扉页上起码有三种食物的油点,用点力气,还能敲打出饼干渣,又翻了一页,蒋眠才看到陈蔚写给她的话。
“换这套书吧,最近他都讲这套。你那本没用的话,我可以帮你卖了。”
卖了?看着崭新的书,蒋眠心中咆哮,卖你大爷,我还一眼没看呢。
不甘心地翻到那本书的78页,正是郭崇讲的内容,但蒋眠却一点都不激动了,因为她根本听不懂。
之后,漫长的四十五分钟,对她来说简直是煎熬,坐在她后面的陈蔚偶尔抬头,就见她的坐姿从原本的正襟危坐,变成支着下巴看讲台,最后则干脆趴在桌子上,偶尔郭崇讲题的间隙,陈蔚还能听到她几不可闻的叹息声。
不知道为什么,陈蔚就觉得内心特别轻松,嘴角也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
一边的男孩见陈蔚笑了,拿橡皮扔他道:“笑什么呢,这么淫荡?”
“淫你妹。”
听到两人窃窃私语,郭崇在讲台大叫:“说话的,都给我闭上嘴。”
两人这才安静下来。
下课铃声响起,郭崇才不恋恋不舍地放下粉笔。他一边整理手边的教材,一边留课后作业:“刚讲的选修课后有个习题二,大家做了,明天上课对答案,超进度的就不用做了,谁私下有什么问题去办公室找我,好,下课。”
郭崇离开,蒋眠前面的长发姑娘跟一旁的男孩抱怨:“完蛋了,我暑假才预习到选修2,他今天上课竟然直奔选修3。”
刚和陈蔚闹,也是超进度学习的少年道:“他没给你打电话?”
“什么电话?”
“暑假知道要教咱们班,他挨家打电话,让复习到选修3,说是上半学期把能讲的全讲完,给高三留下充足的复习时间。我妈接了电话感谢他半个钟头,但是老子恨了他一个暑假!”
蒋眠前桌也是一个烈性少女,她一拳捶在桌上道:“我靠,我根本没在家,我回家的时候我奶奶就告诉我老师让复习选修。”
似乎解答得很顺利,放下笔的板寸少年挑起嘴角,对着姑娘笑道:“那怪你奶奶喽。这是命,加紧学吧,清华北大在向你招手。”
说完,少年拍了拍女孩的肩膀,起身回头叫陈蔚,却突然看到转学的蒋眠。后来说起蒋眠,严以哲记忆里仍旧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眼上的眉毛很浓,犹如远山青黛一般,让人见之不忘。
尴尬对视,板寸少年咧开嘴角露出一口大白牙,蒋眠本以为他要说什么,她连要接的话都想好了,谁知那人顿了一下,直接叫道:“陈蔚,出去待会儿。”
头都不抬,依旧在算题的陈蔚道:“没空。”
凑过去,男孩像个姑娘一样撒娇道:“求你了,我有新货。”
男孩说话的声音特小,本以为只有陈蔚能听见,谁知道陈蔚还没抬头,蒋眠就把头回过来了。她一双大眼睛中写满诧异,虽然没说话,但那眼神摆明是再问,什么新货?
那一刻,男孩没怎么样,陈蔚倒尴尬了。
他一把拉住男孩就给他扯到班级外,两人待了六七分钟就回来了,陈蔚坐定拍了拍蒋眠的肩膀。
“参考书。”
“啊?”
“严以哲说的是参考书,不是别的。”
“嗯?”
陈蔚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蒋眠解释,蒋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解释,但是彼此心中都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小不同。而陈蔚解释完又有点后悔,自己拿了一本巨厚的参考教材翻了起来。
数学之后,是语文课,语文基本不用提前复习,所以蒋眠的进度跟得正好。语文老师上了年纪,一副民国时期学究的样子,因为姓刘,大家都叫他刘先生。讲课特别传统,除了课本上必学的外国文学,他一点外国文学史都不讲,倒是历朝历代野史信手拈来,讲到忘我的时候,管什么教材不教材,书本一合,就开始话说当年。让蒋眠特意外的是,数学化学基本不听,英语随意带过,偏偏语文课,陈蔚和板寸以及班里的大多数男孩都听得津津有味,有兴起者还会拍手叫两声好,不过结局都不会太好,要么是老师敲打,要么被老师吼一句无礼。不过蒋眠觉得以刘先生的脾气,他的心声应该是:真当老子是卖艺的了。
九月的江城燥热异常,窗外的蝉鸣嘹亮空旷。没有空调的教室里,吊扇从早开到晚,发出嗡嗡的声响。
不知道是不是高一也这样,反正蒋眠在被称为假死的高二,没感受到一丁点儿的放松,这个班里连凑在一起八卦的姑娘都没有,更别提研究美甲和头发分叉的,所有人给她的感觉,都像是高考就在明天,所以大家能拼一秒是一秒。在这种气氛中苟活,她能做的好像只有努力去赶大家的进度,可是望山跑死马,看着没多少东西,补起来,分分钟有种让她想要撞壁而死的绝望。
正因为被压在五指山下,蒋眠完全忘了关灵均的事情,偶尔能从跟她同班的周司南口中,了解她的近况——又和哪个老师吵了起来,又跟班里的谁差点儿打起来。
正因如此,关灵均在新班没交一个朋友,偶尔不想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就叫蒋眠陪着。两人对吃的都很挑剔,基本告别大锅饭,见面直奔小炒。
结束午饭,班里的同学们都会借机休息一会儿,睡不着的蒋眠如同鹤立鸡群一般,挺直腰杆,奋笔疾书。自从上次在数学课被虐得七荤八素之后,她就把自己沉浸在题海里死嚼陈蔚那本狗啃的数学书,而她那本崭新的则被陈蔚拿走,跟隔壁班一位同学换了三十块钱,要知道新书才二十五块钱啊。拿着那三十块钱的蒋眠特诧异地问陈蔚,二手书为什么卖得比定价还贵。
陈蔚道:“给他划重点了。”
“啊?”
见蒋眠不明白,陈蔚扯过她跟前的书,随意画了几笔:“这样划几道,跟买书的家长说,是重点班划过重点的,都是抢着要,高三基本都能炒到五十元。”
蒋眠震惊地问陈蔚:“你怎么不卖?”
看着蒋眠,陈蔚抽了抽嘴角道:“觉得无聊。”
“我觉得还挺好玩的。陈蔚,我觉得你这一生肯定是顺风顺水的。”
蒋眠突然这么说,陈蔚皱了皱眉头道:“为什么这么觉得?”
“就是觉得。”
看着有些傻乎乎的蒋眠,陈蔚道:“那你呢?”
那个中午,伴着窗外炽热的阳光,回头看着少年陈蔚的蒋眠为自己日后的命运下了八个字的偈语:“苟且偷生,随遇而安。”
而她的日后,也真的像极了她在十七岁那年夏天所说下的这八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