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黄昏,灿金夕阳挥洒,河面上水波粼粼,金辉处处。
河鸟声息,虫鸣皆无。
有风拂过,带来淡淡水腥。顺风处,刀兵相接,惨叫连连的声音尤为清晰,浓浓血腥味,更是凝而不散。
这是崔俣有记忆以来,见过的第二次大规模血杀场面。
第一次,自然是上辈子杨暄护他在身底,爆炸来临的一刻。那次事故来的很突然,也很短暂,不过几息时间,眼前场景便翻天覆地,断肢残躯,血肉处处,宛如地狱。因爆炸声响过于剧烈,耳内嗡鸣不断,他几乎聚集了所有精神用力听,外加盯着杨暄的唇形,才勉强听清楚杨暄的话。那时内心震动远过于场面带来的震撼,记忆深处,永远都是杨暄临死前的眼神,而不是残酷可怖场面。
这一次,河帮血战,他身在其中,近距离看着,不知怎的,突然有些怕。
他向来胆大,也不是没有亲手杀过人,他所过之处,所谋之事,牵连到的人命不要太多,就连生死,对他而言,亦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曾认为,这天底下,不可能有让他害怕的事,害怕的瞬间。
可如今,他站在船头,河帮拼杀场面直直映入眸底……那么那么近。
愤怒的呐喊,带着身体冲撞之势的竭力刀锋,拼死的力气,瞪圆的眼睛,颤抖的胳膊……刀刃入肉的轻易,斩断骨头的轻响,血肉喷洒,四肢断开,生命消失前的哀鸣……
那刀锋,那剑芒,那似乎呐喊出灵魂扑上来啃噬血肉的气势,直直袭来,好像下一刻,就能冲过重重包围,要了他的命!
崔俣忍不住手背在身后,微微阖眸,调整呼吸。
这些人,冲动,热血,愤怒,带着胸中的义气,信仰,死在这片他们生活的水上。
纵使活着时念头如何强烈,死前一瞬,他们好像也是不甘的,害怕的,担心的。
那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瞪着河面,瞪着敌人,想的……却是谁呢?
是没有理由,不管自己做什么,都会关心疼爱的家人?是想法总是不谋而合,爱好相似,永远有话聊恨不得总在一处的朋友?是怎么疼爱都不够,愿意付出一切换其笑颜的伴侣?
他突然想,一个独自长大的人,其实并不害怕孤独,根本不知道是孤独是什么,可如果有了牵挂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时,便懂了孤独滋味。
那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的,突然害怕了……是不是也因为,有了牵挂?他害怕的仍然不是死,不是血腥残酷场面,他有点害怕……若在此刻死了,便再也见不到杨暄。
心跳突然急跳两下,有夏风吹过掌心,留下羽毛拂过一样的轻爽感觉。
这一刻,崔俣闻到了水草的清凉气息。
这一刻,他突然非常想念杨暄。
杨暄常在张掖对抗突厥,身历战事无数,想必有很多生死瞬间的险境。那时……杨暄害怕么?会想起谁?
……
“公子……公子?”
耳边传来轻唤,崔俣陡然回神,偏头看向身侧:“何事?”
“妾观公子面色稍异,可是……不喜这场面?”越氏眸色斟酌,话音小意,“妾本意是想请公子亲眼瞧瞧胜战场面,并无它意,若引公子不适,倒是妾之过了。”
崔俣不过一时意动,既已回过神,当然还是以往睿智聪慧,一切皆于掌心的崔俣。
他微笑着:“夫人一番好意,我心中悉数明白。初次见到这等场面,有些意外震撼总是难免,我没事,让夫人见笑了。”
越氏垂头福身:“妾不敢。”
河帮伙拼正值关键时刻。雷有涛的飞沙帮本是三个势力中地盘最大人数最多的,却也抵不过红鲤夜叉两帮联盟,败是肯定的。越明显的情势,越能激发人的不甘心,和不知道隐于哪里的潜力,雷有涛反扑之势极为则猛,拼杀的气势相当可敬!
夜叉一帮已然抵挡不住。
此处战场离洛阳码头稍远,平静安和的岸上人不会知道这里正在发生着什么,河道争端,官家本来也不怎么管,但若闹出动静太大,被人发现,影响了正事……就不好了。
越氏美眸眯起,挥手让自家队伍上前。
她素手轻展,不时打出几个手势,每回她手势一变,船头鼓声节奏便跟着改变,红鲤帮帮众,立刻默契变阵。每一回每一回,都恰到好处,不是顺利的围杀了别人,就是轻快的逃出了别人杀锋。
崔俣看着看着,猛然觉得,这越氏相当果断啊。态度也很强硬,阻她的人,杀之不赦,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人命于她,一点也不算事儿!
果真是能屈能伸。面对自己时,柔招使的丝丝入骨,坚韧凄婉,引人不忍,是因为有求于他,因为她势弱于杨暄。面对眼下实力不及的飞沙帮,根本没想着藏掖,直接凌利碾压啊!
红鲤帮强势加入,战局解决的很快,除了水面一片腥红,人船尸骸无数,活着的飞沙帮众尽数俘虏,旁的,也没有什么了。这地盘,已顺利拿下。
崔俣真心称赞:“夫人好厉害!”
越氏福了一福:“尚不及公子。”
“哦?”崔俣视线转向越氏,似笑非笑,“夫人此话何意?”
“这地盘,看起来是妾的,实则妾打赌输了……”越氏浅浅一叹,仿佛一瞬间有诸多情绪闪过,做了什么决策,看向崔俣的眸色似含了嗔怨,“这地盘将是沙三爷的,沙三爷的,就是公子你的。”
聪明人说话无需刨根问底,越氏此话一出,崔俣已然明白,她是想投诚了。
顿了一顿,崔俣方才反问:“夫人可是后悔了?”
“并无。妾虽是女子,却心有机算,自认行事不比男儿,做过的决定,从不后悔。”越氏整衣敛袖,认认真真坦坦荡荡跪在地板上,朝崔俣叩头行大礼:“妾越氏琳琅,诚心拜服,愿为公子手下,愿为沙三爷鞍前马!”
崔俣没有叫起,只淡淡问她:“你可知归附我们,是何情形?”
“妾知。”越氏额头抵着手背,声音一如既往轻轻柔柔,“是妾不再随心所欲,不能掌握手下做任何事,甚至再没有红鲤帮……此后妾要听二位命令行事,不管妾懂不懂,明不明白,愿不愿意,都要尽心尽力完成。若有背叛,天地共诛!”
“你不担心你的帮众?”
“公子心善,不会苛待他们,沙三爷在道上虽名声狠辣,却从不杀俘。有强者带领,兄弟们会越过越好,妾很放心。”
“很好。”
过了许久,崔俣才扶越氏起来,微笑道:“你知沙三乃不世强者,他既起了心思,这河道于他,就是早晚之事。”
越氏苦笑:“是。”正是看明白了这点,她才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改变这个命运,没想到……
“既是强者,当心比天地宽,我实话与你,沙三他,虽有意河道,但志并不只于此。”
崔俣话音一落,越氏美眸猛的睁大:“公子的意思是……”
“就算打下了地盘,也需人才管理,且照目前形势,所有河帮被人统一的消息并不利做生意,遂这各帮名字,仍能保留。”崔俣目光流转,话音轻浅,内里带着无尽隐意,“只要你做的好,有本事有手腕,那这河道……是沙三的,也是你的。”
越氏呼吸有些发紧。
她汲汲营营数年,以一个女子之身,艰难屹立于河道,求的是什么?她志向真的不大,敢想的,就是这河道之主!她想这从西往东所有水面,都能听她的话,随她心意,如臂指使,做梦都想!
可她也知道,凭她一人之力,是不可能达到的。世人对女子要求实在苛刻,纵她再有心力智计,聪慧无双,也是独木难撑,偏生,她还找不到看的上眼的聪明人合作。
如今,天降机会,依附强者,一个手段强霸的枭雄,一个智多近妖的公子,她只要忠心,取得这两位的信任,在这河道里,就是二人之下,所有人之上了!
但凡她想,只要一个命令,所有人都得听从!
这宽阔河面,浩淼烟波,由她畅享,由她徜徉!
她对沙三真心佩服,如今对崔俣更是打心底明白的自叹不如,再观这二人行事风格,不用多想,就知道这笔买卖亏不了!
越氏决定下的相当迅速,重新下跪,肃然再拜:“妾求公子成全!”
成全什么,大家都懂,不用多说。
崔俣再次感叹,这鞭子加糖**就是好使啊。语言有直击心灵的力量,大事过后,来这么加强一遭,总是事半功倍。
他再次扶起越氏:“夫人不必如此。夫人之能,这几日我皆看在眼里,很是欣赏。”
越氏却没觉得太过安慰,神色里仍有踌躇不安:“可妾此次行事不周,掳了公子您来,沙三爷……定不会轻饶了妾。”她语速加快,美眸微急,偷眼看崔俣,“妾倒是不怕受罚,有此行为,怎么罚都是应该,妾只忧心,沙三爷因此厌了妾,想着眼不见为净……”
“他做事向来唯才是用,也从不与女人计较,”崔俣顿了顿,“你放心,我会帮讲情的。”
“当真?”越氏满面惊喜。
“自然,我说话算数,不过他听不听我的……”
越氏摆手,漂亮的眸子弯起来,笑的极为开心:“公子不必自谦,沙三爷那么爱重你,你的话,他一定会听!”
爱重?
崔俣有点懵。不过想起之前,越氏会掳他,好像就是笃定杨暄与他……有大大的奸情。虽然真没有,但解释的话,她一定不会听。
还是算了。
崔俣摇摇头,决定还是不要越描越黑了,话音陡转,指着河面问越氏:“这里怎么办?”
他这‘默认’行为让越氏更开心了,素手一挥:“妾马上送公子进这飞沙帮大殿休息,此处有下面人清理战场便可!”
……
杨暄风驰电掣快马加鞭的赶来时,已是暮色四合,战场打扫的差不多。他一报出名字,立刻被人引进飞沙帮岸边地盘。
飞沙帮雷有涛是个极会享受的,帮派地盘搞的很漂亮,房屋建筑高大有型,空间极为宽敞,摆设讲究大气,连颜色,都配的极佳,浓丽色彩相撞叠加,并不显乱,反倒透出一种别样奢华,非常有尘世浮华靡丽之感。
杨暄带着小老虎,行步如飞,一路分花拂柳,跑到内堂,后面属下小跑着跟着。
很快,前方大亮,杨暄脚步猛的停住。
宽阔庭院,绿树红墙,金柱赤匾,雕梁画柱,青幔微荡。
往里五步一柱灯,红铜露雕,形似鱼纹,映下光影随风轻摇,似活鱼摆尾,生气十足。庑廊下,挂着数盏粉红轻纱覆就的羊角宫灯,四角飞檐隐现,琉璃瓦灼灼发光。
夏风轻拂,树影微摇,夜虫低鸣。
月色未现,星辉洒下。
华丽庭院中间,靠门前位置,有一圆桌,上置精美小食,甜白瓷映着织锦妆花桌布,甘冽绵长酒香诱人。
而他心心念念的崔俣,正坐在圆桌前,修长纤白手指拎着细颈酒壶,眸子弯弯,舌尖轻咂,似是满意美酒口感。有美婢在后为其执扇,有眉眼清俊小厮束手在旁随时注意着他需求,更有红袖俏姑娘捏着剥了皮的饱满葡萄,循着时机,送到他口中。
就差有只着轻纱的美人帮他捏腿按摩了!
此情此景,让杨暄呆了一瞬。他有些不知道,是该庆幸崔俣没事,还是该生场气,狠狠告诫崔俣红粉骷髅,美色最误人,万万不能沉浸?
崔俣看到杨暄,意外又惊喜,立刻冲他招手:“阿三快来,尝尝这酒,雷有涛藏了多年的,味道极好!还有这西域葡萄,是越琳琅费心找来的抢手货,特别特别甜!”
杨暄:……
阿三是什么鬼?担心别人识破起的昵称么?雷有涛是谁?越琳琅又是谁,为什么崔俣提起来一脸亲近!
他没反应过来,小老虎却很热情,直接飞奔过去,扑到崔俣身上,又是撒娇又是谄媚:“喵嗷……喵嗷嗷嗷嗷——”又是拿脖子蹭崔俣,又是用头轻轻顶他,又是伸舌头舔,忙的不行,好像在诉说这一路以来的思念和担心。
“哈哈……”崔俣被它舔的特别痒,“阿丑乖啊,不怕不怕,咱们又到一块啦!”
杨暄狭长双眸眯起,死死瞪着小老虎,突然觉得,他好像连这大猫都不如!
他这一路担心的不行,嘴里长了一溜泡,不敢歇不敢睡,生怕崔俣出事,可见了面,连小老虎的待遇都没有!
杨暄脸黑了。
崔俣却没注意到,许是天色太暗了。他大剌剌摆了摆手,高声喊:“正主来了!小的们,出来拜见沙三爷!”
不等杨暄反应,四周突然冒出来一堆人,有门外冲进来的,有墙外翻进来的,有崔俣背后门里走出来的,乌泱泱一大片人,快步走过来,围着杨暄站定叩拜:“属下见过沙三爷!”
人多力量大,这么多人一起在夜里高喊,感觉连房梁都要跟着颤一颤。
杨暄一脸黑线,十分不懂现在发生了什么。
崔俣在旁边偷偷喝完一杯酒,才咂着舌偏头,微笑道:“红鲤帮,飞沙帮,夜叉帮——我送你的礼物,喜不喜欢?”
杨暄灵台一清,顿时明白了。
他有心河道,各处消息早已查明,这雷有涛,便是飞沙帮帮主,越琳琅,估计就是红鲤帮帮头越氏。
这么多人……意思便是,这三方势力,崔俣都拿下了?
难怪一路过来无人阻挡……
看到全须全尾好端端还能活蹦乱跳享受的崔俣,杨暄担忧消失,理智也回来了。虽然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把崔俣拉到一处无人之地,或是装委屈或是闹,或是缠或是咬,好好发泄下自己的担忧情绪,可时机不对,只得按下。
“嗯,起来吧。”他只是沉声叫起,负手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走到崔俣面前,非常克制的握住他的手,“可有受伤?”
唯有眸底隐光,情不自禁下没注意的牵手时长,暴露了他心底一二分情绪。
越氏站立在侧,看了个一清二楚,心底越发笃定,这位沙三爷,早已对崔公子情根深种了!
“我没事。”崔俣不期然看到越氏眼神,耳根不由一红,抖开杨暄的手,“你快坐下。”
杨暄瞳色幽暗,掀袍坐到崔俣身侧。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他做来却吸人眼球,一举一动似带起了气浪,尤其那甩袍动作,仿佛都能听到音波脆响,帅的不像话。
坐好后,他也不说话,眉平目直,狭长双眸危险眯起,犀利锋辣的盯着院子里的人。
眼下境况,他不知道崔俣怎么办到的,但这里面,定有多番波折,肯定有人让崔俣吃了苦!是谁!
杨暄本人气场是很锋利的,近几年为人处事更加老辣,不动如山时,自会现出一种威压,稍稍胆小的,都抵不住他一眼。很多河帮汉子膝盖发软,有了想继续跪下的**,越氏琳琅更是,越是笃定沙三爷对崔公子爱意,她却是知道,前番举动有多凶险,沙三爷不会放过她!
现下,就是算帐来了!
庭院一时安静无比,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没哪个敢在这个时候出声。
唯有崔俣,相当自然的,无比随意的,剥了个颗葡萄塞进杨暄嘴里:“怎么样,甜不甜?”
众人:……壮士好胆!
越氏:感觉好像……有救了!
她朝崔俣投去感激目光。
杨暄表情没一丝变化,端着一张冷漠肃杀的脸,把崔俣塞来的葡萄吃了,还淡声评价了一个字:“甜。”
然后继续锋利肃杀的盯着前面人。
崔俣好像没注意自己乱了气氛一样,喂了杨暄,开始喂小老虎:“来来阿丑也尝尝!很甜的——咦?怎么吐出来了?不喜欢吃水果?阿丑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虽然你喜欢吃肉,但荤素搭配才营养好,才能长高高哟——”
“嗷呜呜——”
小老虎叫声中透着委屈,好像控诉主人,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能不能不要在虎大王心口洒盐?
越氏心内对崔俣的感激之情犹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眸底都快沁出水来了,差点直接跪下谢恩!
杨暄微微阖眸,看向崔俣的目光里透着无奈。
他这么搅局,让他怎么教训人?
不过就这短短时间,也足够他观察众人,看出谁神色有异了。
也足够暗卫们查出大概事实。
杨暄目光停在越氏身上。
与此同时,墙头甲寅冲他点点头,打了个手势……掳走崔俣的人,是这个女人无疑。
相交四年,崔俣最懂他脾性,刚刚举止,应是故意,崔俣想保这个女人。
杨暄有些不理解,但他不至于连个三十的老女人都吃醋,猜崔俣此举必有缘由。
可这女人胆敢对崔俣下手,崔俣能忍,他不能忍。他又不能不给崔俣面子……视线忽转间,看到人群里自己属下,杨暄目光一顿。
倒海帮孙敏,第一波追随杨暄,献上投名状,消息路子最广,最会察言观色,不用杨暄动作吩咐,气氛一顿,眼珠子一转,就懂了。
欺负女人,不是好男儿所为,可这河道上,这刀口舔血的买卖里,都是强人,分什么男女?这越氏,也是什么都见过的。
他咧开嘴,摇着扇子从人群里走出来,大剌剌走到越氏面前:“咦,这位不是越夫人么?”
越氏见着他,立时紧绷起来,美眸微眯,福身行礼:“孙帮主。”
“嗐!我早不是什么帮主了,夫人不知道?”孙敏朝座上杨暄拱了拱手,“我有主人呢!不过你——这是也认我家主人了?”
越氏眼梢微垂:“是。”
“啧啧,看不出来,夫人还是春心萌动,想嫁人了……你看我怎么样?做你丈夫可还使得?”孙敏挺着胖肚子,言语很是轻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