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俣猜,不仅那兜帽男的胯下之伤有杨暄手笔,彭传义能瞬间这么生龙活虎,也有杨暄功劳。
一个人脖颈要害被人扼住,只要骨头没断,只阻了呼吸,那么从屏气到缺氧到造成不可逆伤害再到死亡,总需要一段时间,彭传义挣扎越厉害,越说明离死还远。
可万事难免意外,彭传义这副身板算不得强健,坚持的时间未必能有别人长……
他挣扎动作很快就小了,明显有问题,许马上就会丧命。
崔俣见状着急,杨暄却仍老神在在,除了耳力极好,率先听到了人来的声音,估计也使了什么手段救彭传义。
可光线这么暗,又没近身,用了什么呢……
随着狱卒殷勤的躬腰,捧着一盏如豆烛光为温书权引路,不期然的,崔俣目光就放在了那豆烛光上。
“小石子!”崔俣踮起脚,凑到杨暄耳边小声说话,“是不是!”
“……是。我弹出小石子击打彭传义的穴位,他不但会立刻状态回缓呼吸顺畅,还会因身体滑下时角度控制不佳,‘恰巧’撞到那人要害。”
杨暄被这温热气息撩的耳根微烫,想离开点,又舍不得,只得腿分开些许,离崔俣更近些,以免这兔子总踮着脚累。
崔俣放下脚跟,站的稳稳,笑眯眯拍了拍杨暄肩头:算你懂眼色!
不过这石子还真是……会武之人居家旅行杀人谋事必要装备啊。
温书权从从容容,不紧不慢的在狱卒引领下走到彭传义牢前。
“就是这里了……”狱卒讨好的对温书权笑笑,转头朝牢里大声呼喝,“彭传义!出来!大人要问话!”
彭传义气还没喘匀呢,颇有些心有余悸。可这回来的是狱座,还说大人有话要问,他不敢耽误,立刻走到牢门前,隔着铁栏往行礼:“小人彭传义,见过这位大人。”
狱卒继续讨好的冲温书权笑:“温大人,就是他了,您想起什么紧要问题,都可以问,这牢里,很安全的。”
温书权眼平眉淡的“唔”了一声,看了彭传义好一会儿,才淡声问:“你来洛阳的路上,当真九死一生?”
提起这个,彭传义就一肚子委屈,直接当场诅咒发誓:“是真的啊大人,小人不敢撒谎,来洛阳的路上,若非小人命好,早死了八百回了!”
温书权细眉微凝,一脸高深莫测:“看来要从这里多查查了——你明日述份供状,这一路是怎么到的洛阳,水路还是陆路,转了几道弯,遇到些什么人,可有人为证……”
话说完,温书权继续眼平眉淡,一身高深莫测范的,转身离开了。
狱卒:……所以这就是大人大半夜的不睡觉,非要到牢里看一圈问一声的‘紧要问题’么!
他微微眯眼,下意识转头看彭传义。
彭传义正双目茫然,一脸懵逼。
嗐!管这傻子做甚!反正该他办的事办了,旁的,他才不管!
狱卒将手中烛盏提高,继续一脸讨好的笑,伺候着温书权离开……
这些人观察的浅,并没注意到温书权太多动作,崔俣和杨暄却没漏过。
实际上温书权动作还真不多,他一直负手而站,从容又淡漠,主要是眼神——他一进来,目光就犀利的扫视了四周,地上被踩踏的痕迹;彭传义被人按到牢门前脚步带出的滑痕;衣服上的印迹;重点观察了彭传义暴露在外的皮肤,最后定在颈间伤处。
凡事做过必留痕迹,现场表现不会说谎,这里刚刚经过一轮杀机。
可温书权并未提及半分,随便问了句话,就转身离开……
崔俣认为——“他是故意的。”
温书权知道这场杀机,故意赶来,其实是为了阻止避免。可能他知道的时间晚了点,未能及时避免,杀机已过。可彭传义还活着……这就够了。
温书权知道这样行动不会有第二次,所以看过没问题,就放心的走了。
所以——“这一拨,是邓氏,或者说,邓氏父亲的人。”
杨暄很认同:“邓祖通和柳成世谋事,想要杀掉彭传义做死局,可刑部不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关系都能进的,所以他们难免还是要用上刑部官员的路子。”
是以,温书权才会及时察觉。
这种推断,与刚刚兜帽人直截了当的杀意正好也对的上。
邓氏的心,可真够狠的。
就是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刑部郎中娄德明的戏份?
若有,就太好了……
崔俣猜不透越王那边会透出多少信息量出来,但根据他的资料卷宗显示,娄德明不是越王的人,越王哪怕现在非常需要也很想用,未必会很信任,全心交托。
娄德明知道的不全,若真帮着邓柳二人,害死彭传义,就坏了越王的事。而温书权如此尽职尽责,大半夜想起公事也要来看一看,无意间阻止了一场杀戮,帮了越王忙……若一切顺利,越王会记温书权的情。
温书权如今官职略低,实权不多,还够不着越王的台面。‘小人物’其实并没有多少选择权,也摆不出什么孤臣啊不站队的架子,让你站,其实是给你脸。
温书权若得这一机会,许能借越王的手,官路更顺,但本身又不具有站队资格……所以短时间内,极为有利。等地位到了,摆孤臣不站队的姿势,也不是不行,因为他得越王眼上位的原因,就是尽职尽责。这里头能操控玩转的理由,不要太多。
温书权聪明,只要给个机会,就能飞天。至于会不会真心投靠越王……崔俣一点也不担心。温书权此人主意极正,看似板正清润认死理书呆子,实则腹黑又果断,他想做的事,千方百计也要谋成,他不想做的……死也不会让别人得逞。
越王可能不知道,他曾因凑巧帮了柳家,差点害死温书权那宝贝弟弟。温书权是个记仇的,坑他害他想杀他都没关系,大家摆开架式干,可若敢动他那宝贝弟弟……呵呵。
而且四年来书信来往,交为挚友,崔俣相信自己的份量影响很重,曾也透露过模模糊糊助太子的信息,温书权并未拒绝,只言自己实力微末,说这些还太早……
一行人走后,牢里又陷入安静,杨暄捏了捏崔俣的腰:“想什么呢?”
“……嗯,想到一处不错的收获。”崔俣眼眸弯弯,笑如狡狐。他看着彭传义安安静静窝在墙角的身影,戳了戳杨暄腰侧,“你说……他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杨暄声音暗哑,寂静夜里透着股凉意,“我只知道,他并不是傻子。”
彭传义当然不是傻子。
诚然,这个人没太多人脉,能力比之这群聪明人也差很多,甚至也软得下膝盖,怂的起来,但他不傻。刚刚那一波杀机凶险致命,看到刑部大人来了,他竟没上报没喊冤,定是生了什么疑虑……
总之这一局,崔俣与杨暄是确认了,是邓氏的人,与王家秋宴上黑白灰三色刺客无关。
杨暄握了握崔俣微凉的人,干脆把人搂到怀里:“冷了?”
夜里偏凉,牢中阴森,崔俣还真有点冷,既然有人主动当暖炉,他便没推开,顺从靠了过去。
难得他这么乖,杨暄莫名有点……受宠若惊。
“杨……”
“嘘——有人来了。”
没想到这第二场这么快,崔俣眸闪兴奋,很快抛开杨暄,目光炯炯的看着彭传义的方向。
等人悄无声息的落到牢房前,崔俣差点笑喷,竟然又是一个兜帽男!
这次这个兜帽男比刚刚那个走心多了,刚刚那个就一件土里土气的兜帽袍子,灰扑扑的,好像随便从哪拿了,用过一回就能丢,这回这件兜帽袍子可是用料精良,黑闪闪的带光泽,帽边袖口甚至绣了暗云纹!
这是一个非常讲究的兜帽男!
兜帽男来到彭伟义牢前,第一句话仍然是确定身份:“彭传义?”
彭传义经过刚刚一番危机,现在已经生出警惕,动作变都没变一丝,也没理人。
讲究的兜帽男甩了甩讲究的衣袖,脾气比刚刚那个简单粗暴的温柔多了,说话时还带着笑:“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就是彭传义。”
彭传义仍然没有动。
兜帽男也不介意,声音缓缓拉长,带着诱惑:“你……想不想出去?我可以帮你。”
彭传义听到这话有反应了:“真的?”
“自然。”兜帽男声音里带着得意,“你若想逃狱,我可带你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这里;你若想赢官司,我也可以稍为运作,下次开审时,帮你赢了那邓氏。”
“你不是邓氏的人。”彭传义语音笃定。
兜帽男冷嗤一声:“凭她也配?”
彭传义这下激动了,跑到牢门前,两手握住铁栏杆,神情激动:“你要什么?但凡我有,全部都可以予你!”
“我要的不多……”兜帽男缓缓伸出一根手指,“你杀了你爹后,从爹书房拿走的东西。”
彭传义十分愤怒:“我没有杀我爹!”
“嘘——别激动,好好,你没杀你爹,”兜帽男笑了一声,“我也不要里面所有东西,只要一本册子。”
“册子?”彭传义眼瞳微顿,神情迷茫,似是不懂兜帽男在说什么。
兜帽男哼了一声,笑声别有深意:“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啊。”
彭传义很懵:“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兜帽男声音猛然阴冷下来。
彭传义差点哭了:“我真不知道!”
“那可就别怪我……辣手无情了!”兜帽男噌的伸手,越过牢房竖栏,扼住了彭传义脖子。
又是这一招!
彭传义一脸生无可恋。
这次的兜帽男衣着品味略讲究,手法也很讲究,一样的掐,上一个是直接下狠力,想把彭传义掐死,他不是,他掐的彭传义挣扎动作弱了就放开,让彭传义呼吸,还顺口逼供:“来,告诉我,那册子在哪里?”
彭传义咳的心肺都要跳出来了,眼泪鼻涕一块往下流:“我真……真不知道啊!”
“看不出来,你倒是个骨头硬的。”兜帽男微微笑着,继续手上用力——
“说不说?”
“咳咳咳——咳——我发发誓——我真不知道——唔救——”
“怎么样,滋味好受不?要不要来一次?”
“不……不要……”
“那你告诉我,那册子在哪?”
“不……不知道。”
兜帽男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彭传义被他掐了一回又一回,直翻白眼,回回都行走在死亡边缘,又回回都没死。
崔俣瞧着都有点可怜了。
不过这兜帽男指向很明显,知道册子,并非真心实意要弄死彭传义,所有目的都只为拿到册子……按照现有信息,这该是那位黑衣刺客!
他目光闪动,歪头看了眼杨暄。
杨暄握了握他的手给予肯定,表示他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有点怀疑黑沉沉的杨暄怎么就读懂了他的眼色,但如此默契……崔俣心里略暖,感觉很是不错。
他拉拉杨暄袖子暗示:要不要帮帮他?
杨暄仍然很淡定,不过这次没卖关子了,直接指了指牢房拐角入口处。
崔俣精神一振,莫非又有人来了!
这回没有狱卒高声提醒,不过这次的兜帽男明显武功很高,不用别人提醒,他也感觉到了——
“算你好运!”他松开彭传义的脖子,身体隐于黑暗。
因为牢房里有犯人,崔俣自认扮个没武功的普通犯人不会引起注意,但要说话,就难免了。他不敢开口,只翻过手掌,在其掌心写字:走了么?
修长润泽指尖在掌心起舞台,肌肤短暂相触又离开,又暖又酥的痒意陡然生起,顺着掌心铺开,由指尖血脉一直往前,往里——深入心底。
杨暄几乎忍住要握住那只作怪的手,颇为后悔今日决定,怎么就带着崔俣来了。他不担心意外,也怕危险,任何情况,他都会带着崔俣安全离开,他有这个自信。可他高看了自己对崔俣的抵抗力。
这兔子简直迷了他的魂,什么都不用做,随便散发出一点气息,就能勾的他蠢蠢欲动,野性大发,几欲控制不住自己,差点都忘了做点小手脚把兜帽男赶走!
既然控制不住……不如小小放纵一次。
他握住崔俣的手,嘴唇擦过崔俣耳畔:“走了。”
崔俣怎么会察觉不到这个吻!再似有似无,嘴唇碰没碰到自己,感觉是不一样的!
无奈形势不与人,崔俣眯了眼,一边竭力控制略失控的耳热心跳,一边心里算计,小狼崽子,你且等着!
……
这一次来的人,让崔俣略感意外。
竟然是傅容森。
河道上,彭传义曾说过,他娘生前因缘际会,帮过傅家小忙,傅家记这个人情,承诺若他到洛阳,可护其安全。这个傅家,便是洛阳八小世家之一,傅容森是族中嫡子。
可这个人情明显不太大,傅家的人派到城外迎接彭传义的没半个傅家主子,只一个代表家主的老管家。傅家也没将人迎到家中暂住,而是在外辟了间私宅给彭传义主仆。
傅家人面子功夫做的极好,这宅子里吃穿住行连带伺候下人,样样都有,极为妥帖。可彭传义的案子……傅家没半点插手打算。彭传义想找关系,没头苍蝇似的发愁乱转,傅家丁点没管,没制止,也没指点,任他无意义白做功;彭传义庶母邓氏娘家搞风搞雨,明来暗往在关系人脉里找着人帮忙,傅家全当看不到;连今日刑部开堂公审,傅家也没一个人去了现场。
傅家表现,明显是不关心,这大半夜的,过来却是为何?
彭传义显然也很意外,虽然被俩兜帽男玩的浑身乏力,脸色煞白,心有余悸,但看到傅容森,他是惊喜的。
这位大少爷,他只见过一次,还是到傅家上门拜见时有幸走了个对脸。可只一次,他也知道这位大少爷在傅家的地位,极聪明,极受宠,有时连长辈们办事都要问一问他的意见。
彭传义心里透亮,说是他娘有恩于傅家,其实只是傅家厚道,他娘真没帮什么大忙,他并不能凭他娘这点面子要到更多,可傅家少爷亲自来牢里看他,是不是代表……他可以想更多!
彭传义相当激动,扑过来的身形都不稳了:“傅少爷!”
傅容森身材颀长,五官端正,相貌俊美,一双眼睛成为出彩,是眼角微翘的梢花眼。可他不爱笑,总是板着脸,气质就偏清冷了,一皱眉更显凌厉冷漠:“做什么这个样子,站直些!”
彭传义下意识就站直了,眼睛溜着傅容森手上盒子:“傅少爷今夜这是——”
“给你带点吃的,免的别人说我傅家忘恩负义,不近人情。”
傅容森说着话,将手中食盒递过来,彭传义第一时间竟没敢去接:“这……这是怎么话说的?您家里对我照顾已是良多,旁的,我实不敢再奢求。”
见他不接,傅容森眉间皱纹更深,眸色流转间,多了几分锋利。
彭传义这下不敢再拒绝,刚要伸手出去拿食盒,突然尴尬了:“傅少爷……这牢门上了锁,我打不开,栏杆也太细,你看这……”
傅容森好似也才注意到这个问题,手背掩唇清咳了一声,方道:“无妨,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来取与你便是。”
接下来,食盒碗碟声一片,慢慢还加入了彭传义吃东西的声音。
对面一站一坐的两个人,却陷入了诡异沉默。
傅容森沉眉敛目,站姿从容又潇洒,什么话都没说,只静静等着彭传义吃完,好像他真只是来探视的,并没有任何其它目的。
彭传义也是,只顾闷头吃东西,没与傅容森说话,包括案情,自己心理历程,有没有想求傅家帮忙的,以及……刚刚那两场杀机。
崔俣猜测,彭传义未必不想说,应该是不能断定傅容森会不会愿意帮他。若傅家本没想做太多,他说了,结果不会改变,还会让人觉得麻烦;若傅家想帮,他说与不说,傅家都会有动作。
甚至因为前缘,傅家已照顾他太多,他连求,都觉得没脸求。
或许……他正在等,他期望傅容森问一句,他好借机说出来。
可惜,傅容森始终面色清冷,一句多的话都没有。等彭传义吃完,他也只简单问了一句:“味道可还适口?”
彭传义哪敢给出否定答案,头点的像小鸡啄米:“好吃的,十分好吃!”
“很好。”傅容森将食盒盖子盖好,未叮嘱其它,转身离开。
彭传义巴巴看着他的背影,满脸的欲言又止,可最终,直到傅容森身影消失,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监牢里,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崔俣眉心微蹙,若有所思,感觉到手被紧紧握了一下,他才偏头看杨暄,在杨暄掌心写了个‘巧’字。
太巧了……
彭传义连遇两次杀机,温书权的到来,要说巧,不如说是刻意;可傅容森呢?
他知不知道彭传义会遇到杀机,为什么偏偏这个时间来送饭,再往深里想想,他又知不知道特别想要册子的黑衣人,真是凑巧碰上,救了彭传义一命么?
傅家,真的像外面表现出来的一样,对彭传义案子不闻不问么?
那小小半本册子,到底牵动着多少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