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芨院子里,王十八娘正在陪伴王芨。
十八娘是王复的嫡孙女,因两边分了家,并不住在一块,但总归是同宗,又没结仇,平日里来往还是非常多的。这次王铎为父办寿宴,接连出了那么多事,王复家肯定也要帮衬的,王十八娘就同母亲一同暂住于此。
娘亲很能干,女儿么,因在闺中,能做的事情不多,自己找着事情瞎忙。王十八娘打小就喜欢王铎,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一块的时间并不多,感情却特别好,每回来王家,必要缠着这位哥哥。
这次事情闹的这么大,哥哥又病着,她不放心,别的事都不干了,早早晚晚的过来陪着王芨,操心他的身体,他的吃食,他的药……
住了几日,她都快帮王芨裁出一身新衣裳了。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王家气氛越来越凝重,护卫们脸色越来越凝重,下面人走路都恨不得踮起脚尖,院里主子们怎么会不知道?
别说内宅各位夫人机锋打了多少道,心思转了多少弯,就连王十八娘,看向王芨的眼神都小心翼翼了起来。
“哥,”王十八娘从厨下端了碗汤过来,放在王芨面前,声音柔柔的,轻轻的,仿佛怕吓坏他,“你别着急,伯祖父不会看着老这么乱的,总要下主意解决。”
王芨揉了揉妹妹的头,眸色幽黑粲亮:“我都不怕,你倒是怕了。”
王十八娘见他脸上没有郁郁之色,这才呼了口气,嫌弃的躲开他的手:“好不容易叫巧丫给梳的飞仙髻,别给我揉散啦!”
王芨怔住。
自打他和杨煦的事曝出来后,家中上下,不管主子还是下人,态度总会有些异样,唯独这个妹妹……
这个家里,总归还有一个待他同往日一样,没半点差别的。
王十八娘见他怔住,以为他伤心了,默默的把头凑过来,把他的手搭到自己头发上:“……你还是揉吧。”散就散了,一会儿重梳就是。
“哈哈哈——”王芨突然笑出声来。
王十八娘赶紧拍抚他的背:“哥你千万别吓我,你这嗓子说话都够呛,还敢这么笑?快别笑了……”这位哥哥莫不是终于受不了疯了?王十娘吓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王芨抹抹眼角的生理性泪水,看着王十八娘的蠢萌样,还是没忍住,别开头又笑了好一会儿,方才止住:“你放心,一早听着动静不对,哥给自己配了副好药,今日里说话是没问题的,到了明天天亮才会现形,和往常一样。”
“这我就放心了……”王十八娘抚着胸口,突然又觉得这话不对,“什么叫现形啊,说的你好像妖怪一样。”她白了王芨一眼,又追着问,“那药没问题吧?”
王芨曲指弹了弹她脑门:“你哥的本事,你还信不过?”
“信信信!”王十八娘揉着额头退开,“你最厉害好了吧!”
二人对视,你看我我看你,同时又“噗”一声笑开,气氛十分轻快。
良久。
外面街上的声音传进院子,越来越激昂越来越大。
王芨看着地上金黄落叶,声音略轻:“外面的事……姑姑知道了么?”
王十八娘顿了顿:“伯爷爷发过话,不让任何人露消息过去。”
王芨“呵”了一声,难道不让人传话,姑姑就不知道了?爷爷还是太看轻姑姑了。
不过不管姑姑知不知道,这件事,得他自己解决。
王芨站了起来。
王十八娘见他神色有异,轻声问:“哥你要出去么?”
王芨回头看她:“你害怕我出去?”
王十八娘神色略复杂。
王芨垂眸:“你不赞同我的事。”
“不是,”王十八娘摇摇头,神色十分坚定,“只要互相是真感情,没有伤害旁的人,就值得被祝福,哪怕同别人不一样!”
不期然的,她想起之前帮过她的崔俣,还有崔俣身边那个神秘男人……他们站在一起的画面是那般和谐美好,那般幸福,她想她哥哥也可以那样!二人相守,是最重要的事不是么?
只是——她抿抿了唇:“外面那么多人,你又不会武,还病着,别再又伤了……”
王芨摸了摸妹妹柔顺的头发,笑问:“你之前不是还因为婚事闹别扭?”
“我不一样,”王十八娘脸有些红,“我那时是害怕,对以后的生活很迷茫,就下意识给自己找理由躲避,其实我心底还是喜欢……呃,反正不管怎么说,最后也是要嫁给那谁的,才不是因为伯祖父说的什么‘女不二许’的压力。”
“嗯,那谁是谁?人家可是有名字的。”王芨逗她。
王十八娘把脸别开:“反正就是这样么!”她虎着脸转移话题,“不是我说,伯爷爷是有点过分了,咱们这些世家,自尊自傲,哪怕历数百年战乱,消耗过大,同以前比不了,需得重新寻找方向发展,可这方向也不该是这样么,压着自己家的小辈……还好我爷爷开明。”
“我爷爷说了,家中小辈,但凡有才,不管男女,他都看重,只要能过他那一关,他就敢高高举起呢,可惜我资质不行,没有才华啊……”
有王十八娘热热闹闹的说着话,王芨心情越来越放松,竟渐渐觉得,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总是提心吊胆,害怕这一天到来,为此做过太多应对太多准备,其实或许就样,闹腾一天就过了,为什么要害怕?
他从衣柜里拿出身衣服,绕到屏风后换上,走出来时王十八娘还在叽叽喳喳的说话。
他走过去:“最后一次,帮我理理衣服吧。”
王十八娘白了他一眼,一边上前帮他理领口腰带,一边批评他:“哥你这话可不对啊,什么叫最后呢?不管你在哪,有多少功绩多少名号,你不都是我哥?我嫁人时,你得添妆,我生孩子洗三,你得上礼,我过生辰,你得有礼物,四时八节,你都得记挂我,哪怕有一日我驾鹤西去了,你也得有路祭,不隆重我都不高兴……”
说着说着,她声音有些颤,最后抹了把眼睛,抬头看着王芨,凶巴巴带着威胁:“反正我不管,谁叫你是我哥呢?既然认了我这妹子,就是一辈子的事,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王芨眼睛有些热,垂了头,顿了顿才道:“真是女大不中留,这么快就知道为夫家敛财啦。”
王十八娘恼了,推了他一把:“哥——”
“放心吧,这辈子,我都是你哥。”王芨抱了抱王十八娘。
王十八娘就哭了:“哥……”
“我们十八娘这么好,我这个当哥哥的当然要给十八娘撑腰,”王芨拍着她的背,“谁都不能欺负十八娘,十八娘合该幸福美满,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
“哥……”
“好了,我该走了,”王芨扶王十八娘站好,“你这丫头,瞧着笨笨的,其实很聪明,一些话,和姑姑说的一样呢。”
王十八娘立刻不哭了,眼睛睁圆,鼓着小脸,眼底满是激动:“真的?我真能和姑姑说一样的话?”
王芨笑笑,嗯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王十八娘傻傻笑着:“原来我也那么有才?资质很好啊!”
传话的人正好到院门口,王芨微笑着冲他点点头,一步一步,慢慢往外走。
脚下是落叶,耳边是风声,眼前是最熟悉不过的王家的景……这一切,只怕不会再次见到了。
走出外院时,他看了一眼西北角家庙的方向,掀起袍角,跪下磕了三个头。
姑姑的面容,姑姑的智慧,姑姑的言传身教,姑姑的喜乐半生……他全部都记在心里。
他会照着姑姑的期望,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再起身时,王芨大踏步前行,风吹起他的袍角,拂起他的发丝,世家子,行正坐直,谦雅若玉!他腰背挺直,如青松,如翠竹,气质如虹!
王十八娘不放心,悄悄溜出来缀在后面,见到这一幕,抹了抹眼睛,四处提防着人,就这么一路跟到了大门口。
……
王芨走出王家大门,抬眼看去,第一个看到了杨煦。
杨煦面有悲戚,眸有血光,仿佛一直强压着,随时都在发疯边缘,二人视线对上,方才略有缓和。
现场人山人海,一眼看不到头,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审度与期待。
太子站在杨昭身边,背着他冲他微笑,越王离太子很远,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倨傲。
英亲王的棺木,就停在门前,王芨看过去时,心内不由一痛。
至于自家祖父,则是气的狠了,一向打理顺滑的胡须都有些乱了。
所有人,在场所有人都在等他表态。
王铎眉目低垂,拾袍而上,直直跪到王铎面前,连磕三个头:“不孝子王芨,拜谢祖父生恩。”
谢生恩?
王铎眉头一跳,登时怒不可遏:“你想退出王家!”
“退或不退,于我而言,有何区别?”王芨眼梢微垂,声音暗哑,话很短,却似含了万千隐意。
王铎如受重锤,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是啊,退或不退,于王芨而言,有什么区别?
这么多年,王芨都是王妩在养,所有花销,没用王家一两银子,所有资源门路,也是他们自己赚得,王家没帮半分,反倒是王芨成名后,循着他声望而来的很多,给王家带来了很多利益。
虽然王芨没那么多外露文采,没往仕途走,看起来很一般,也很听话,但其实他并不怎么需要王家,而是王家,需要他。
这么些年,他冷眼看着王家一切,不理,不管,不问,不争,是因为他不想,若非于他有恩的王妩还在王家,他怕是早离开了……
所以,他这个祖父,有什么理由拿捏他?
可是自古以来,家族为大啊!
王铎看着王芨,十分痛心:“王家于你来说,真的就那么不重要?这个世家出身,真就那么可有可无?你的血亲,支撑你的力量,可都在这里!”
“我懂祖父的意思,血脉是斩不断的。”王芨看着地面,声音很轻,“可同一个血脉底下,有多少人呢?所有人都喜欢我,支撑我,祖父觉得可能么?”
王铎目光微阖,不说别家,只他自家里,各种利益纠缠,王芨又是嫡子,常不在家,不喜欢他的太多,喜欢他的,大概只有王妩,和几个隔房孙子孙女。
“情分是彼此相知,久久相处处出来的,喜欢我,觉得我重要的,不会在乎我在哪里,族谱上有没有我的名字。不喜欢我,讨厌我的,更不会在乎族谱上有没有我的名字,许没有了,他们松口气,就喜欢我了也不一定。”
“如祖父所说,血脉是斩不断的,我在不在王家族谱,都是您的孙子,都是出身王家,这事实不会变,王家有事,我不可能冷眼旁观。情分,也是斩不断的,不管我是谁,到哪,喜欢我,对我好的人,我亦会报答回馈。”
“所以您看,其实我走不走,于我而言,一切都没有变,于旁人而言,许更开心了,更好了……祖父觉得呢?”
王铎没说话。
谢延老爷子倒是乐了,率先抚掌大赞:“外孙说的好!今儿个外祖父帮你撑腰,你想干什么,大胆的去干!哪怕要冲破天,外祖父也帮你顶着!”
王芨眼眶有些红,冲着谢延磕了个头:“王芨谢过外祖父……我会好好的,外祖父莫担心。”
谢延摆摆手:“那么客气干啥?你别怕,王铎老儿要欺负你,你就改姓谢,入我谢家族谱!我谢家比他王家也不差,也是世家哈哈哈——”
王铎脸都黑了。
有这么抢人的吗!
势虽如此,王铎还是没明确表态。
王芨也没继续等着,站起来,走到英亲王棺前,掀袍跪了下去,磕头——
“您是我最崇拜的将军,之前边关一面,您还笑言让我泡几坛虎骨酒给您,没想到再见竟是天人永隔……我对不起您,若非为了我,您也不会——”
王芨再也忍不住,声音哽咽:“本来……我知道您反对,也不想您伤心,想着好好了结这段与杨煦的情分,可今日您为我如此,我也不怕了!”
“世人不理解,外人异样眼光,甚至唾骂,于我其实都不算什么。我幼时得过天花,是被放弃之人,长到如今,全是姑姑所赐。姑姑曾说,情意是不能拿来算的,若非要称斤论两掰扯个明白,她不欠王家半分,我亦不欠!”
这话,得了群众满堂彩。
“就是,这话大气!”
“情分是处出来的,你心疼我,帮扶我,我也心疼你帮扶你,哪能称斤论两一分一厘的扯明白还?瞧不起谁呢!”
“称斤论两必须有借有还的那是钱,是利益!”
“这王家也忒欺负人!世家了不起啊!”
“就是!三百年前,你世家门户高,咱们小老百姓得把你像皇上一样供着,如今天下战乱那么久,你世家还有多少底气,别说钱财,部曲你们都还有么!先祖的那点东西,除了脸面,除了礼仪诗书,还剩多少!”
“以为谁你稀罕你家呢!”
太子率先发话:“若王铎非要逐王芨出族谱,方才肯成人之美,孤同意此举,自今日起,王芨便不再是王家之人!”
越王没抢着个先,有些不高兴,但也第二个表态了:“本王亦同意!”
谢延做为‘其它世家’之首,也跟着表态:“老夫更是同意,非常同意,同意的不得了!”
杨昭挥胳膊:“我同意!”他一边说,还一边撞了撞大哥的胳膊。
杨煦声音有些颤抖:“我同意!”
百姓们一个有一个,跟着振臂高呼:“我同意!”
“我同意!”
“我们同意!”
连躲在墙后,只敢爬着梯子偶尔朝外瞧一眼的王十八娘都脸庞涨红,差点要跟着一块高声喊了……
一时间,声音像裹着巨浪,排山倒海般砸来,砸的王铎站不住脚,下仆扶着,方才没有出丑。
先是英亲王赌气自杀,停尸他门前逼迫,再是百姓逼迫,谢延裹乱,太子亲临,连王节的案子都查清楚了,王家这么高尚的门庭,王芨说放弃就放弃……
一切都同他想象的不一样。
太不一样了!
难道他真的错了?
错的太离谱,所以犯了众怒,这才有今日之事,所有人站在一起声讨他?
若如此……他给王家丢了多大的脸啊!
时至如今,已经不是他说不行就不行的了,所有人都在愤怒,若他不照做,别说今日之事无法善了,日后王家所有人也不要出门了。
所以……他只得硬着皮头,按之前说的做了。
将王芨逐出王家,其生死婚嫁,王家再不参与!
王芨拜倒王铎面前,深深叩头:“谢……祖父。”
杨昭这时倒是机会了,使劲推了推杨煦,眼色使的都快抽起来了:去扶啊!
杨煦上前,扶起王芨,牵着他的手,站在英亲王棺木一侧。
王芨看到老爷子遗容,心里酸涩的不行,如果不是为了他,老爷子定还好好的……
他还没来得及多难过,太子又说话了。
“行,这事咱们算完了,接下来咱们说说王妩。”杨暄站到王铎面前,“老爷子都这样了,您是不是将您府中家庙里那位姑奶奶请出来见一见?”
王铎以为今日这么一闹,事情总算完了,全身力气卸下,靠在下仆身上,听到这话差点没炸:“凭、什、么!”
一字一句,仿佛从齿缝中迸出,满满都是不甘和愤怒。
别想再讹他!那老匹夫自己愿意死,坑了他一个孙子不算,还想坑王妩?门都没有!
杨暄叹了口气:“这就是您不讲理了。”
王铎瞪他:“老夫怎么不讲理了!”
杨暄摊手:“您看,您非要说您孙子王节因杨煦而死,英亲王家欠着您一条命,所以不能答应王芨和杨煦之事——”
“这话不是老夫说的,外面都这么说!”
“好好不是您传出去的,”杨暄口气仿佛在安抚坏脾气的孩子,一脸无奈,“可您总是信了的吧,昨日与英亲王大街上吵架,也说了这话吧?”
王铎沉默,他是说了这话。
“老爷子与您闹的不愉快,一气之下,才以命还命,想让您将王芨交出来,可现在的问题是,王节之死与老爷子没关系,”杨暄看着王铎,“老爷子赔了命,您拿什么来赔?”
王铎瞪着杨暄,眼底满是火气。
“您是王家家主,德高望重,也一把年纪了,孤是小辈,不好说什么,可赔不了命,请贵府姑奶奶出来一见,总不过分吧。”
王铎梗着脖子:“不可能!你死心吧!”
杨暄目光怜悯的看着他:“您这又何苦呢?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止别人姻缘,您心中真的很愉悦么?”
王铎死死瞪着他,没说话。
杨暄又道:“孤可是听说,当初王妩确发过誓,为了你王家脸面,终生不嫁,至死方休,也道永不再见英亲王,除非阴阳相隔。如今英亲王棺木在这等着,你王家姑奶奶,是否也该应一应誓言?”
王铎第一反应是这事封的很死,太子怎么会知道!
第二反应是不承认,今日经历太多,他已经失去理智了!
“太子从哪编的瞎话,我王家,可从没发生过样的事!”
杨暄眉梢斜挑,眸底浮过一抹幽沉墨色,唇角笑意极为讽刺:“您可真健忘啊……举头三尺有神明,誓言都是言灵的,您这样骗人,不怕遭报应?”
王铎:“老夫不信鬼神!不信命!”
杨暄手扶下巴,做发愁状:“这可难办了,孤到哪里寻一位活神仙来,当场给您掐算一把显点本事,让您信了呢?”
百姓的力量是强大的,当下就有人拍大腿:“有啊!”
“那位带着异兽白老虎的崔,刚刚就在这呢!”
“快,快找!现在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