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长安城街道已无行人,仍然有几家摊肆倔强地开着门,比如这家忘尘茶馆。古道撑着一把油纸伞匆匆赶路,本来离家也不远了,奈何饥渴难耐,旋即踏进茶馆。“小二,上茶。”
他进去坐正后,唤了一声,许久无人应,又提高了嗓音唤了一声。又等了许久不见人应,不由恼了,起身环顾了四周,只见远处隔帘除了一人不知道在帘子里不知道做什么外,再无第三人。他掏出折扇,用扇骨掀开了帘子,只见主人正拿着雕刀,专注弄着手中的玩意,似乎见有人来了,头也不抬:“茶,自己煎。无空,不接货。未满座,不说书。”
“岂有此理,有你这样做生意的?晦气,真晦气!”
古道说着不由自主把折扇用力挥开,弄出的响声吓了馆主一跳,雕刀没有控制住,在精美的木雕上划开了一道口子。馆主望着失误的深痕一秒,换了一把匕首把手上做毁了的木雕一刀两半,不带半分犹豫。然后丢了匕首站了起来:“吃何种茶?”
似乎是生气了,可脸上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咦?有点意思。”
一般茶馆都是统一的一种粗茶,除非客人发话,还没有见过不报自家有那些茶名、就主动问客人要何种茶的。当即到:“君山银针,贵店有得起?”
“只要阁下给得起老君之炉、流光之壶与在下,天上仙茗、黄泉之水,都可煎来予君。”
馆主说着,一手请示他入座,然后点燃檀香,取出茶具当着他的面开始煮茶。“一字不提银两,句句都是银两啊。”
古道用扇子扇了一点茶香过来,细嗅道,“这茶香味阐幽,是君山产的黄茶没错。选得好不如问得巧,换作其它时候,都是‘公子你且等些时日,过几日就进货,第一时间卖与你’。”
古道坐定后,人也放松不少,才仔细看了对方的模样。翩翩红衣上绣着金色的水纹,白色的纱衣罩在外面,脖子和手腕都佩戴着异形的银圈。声音听着分明不老,头发却全白,上短下长的头发不方便束起来,只好用红色的丝带把长的那束头发扎好。红色厚重的面巾遮住了脸,露出明净的双眸,眼底似乎下一秒就会流出泪来。总之,是一个让人看一眼就一生遗忘不了的模样,原来,觉得一个人眼神很美,也能美得悲伤。古道移开了视线,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别人看到好看的脸都会觉得心情愉悦,偏偏这个人就是让人愉悦不起来。虽说君山银针无需沸水来煎,可也和所有茶一样需要些时间去煎,馆主就与他聊了起来。馆主道:“雨来得突然,黄了你何事?”
眼前的客人一进门就负气,多半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儿。果然,古道不是因为他怠慢了客人才生气的:“今儿约三五人去湖心亭吟诗……”他还没有说完馆主当即打断:“阆苑仙葩?”
“嗯。吟到尽兴我想与人比武……”“阁下是古公子古道?”
“嗯。我赢了后突然冒出一个女子要跟我比……”“哦,白矖将军啊。”
古道见他话都没有说完一半就被打断,不由加快语速:“你和她一样讨厌,你知道了还问什么问?没人教你别揭人伤疤、戳人痛处吗?”
“若在下早知阁下是古公子,自是不会多问。在长安城,阁下也算是让人津津乐道的人物了。”
古道毕竟是少年人,又是名家子弟,心性难免疏狂,容不得别人比他强。这一点长安城多数人都知道,他自然不会不知什么是不该对古道说的。“说得你很了解我似的……也对,我追求者无数,你很合格,我很欣慰。”
“确实了解。今日阁下邀约文人骚客去吟诗,因阁下文武双全,故诗意到浓,比武助兴。他人武艺不如阁下,路过的白矖将军就未必。为此阁下羞与他人同道而行,一人回来,赶上此番雨景。”
他并未细说始末,也不置一评,这种平淡又没有重点拿捏某个细节的说话方式,倒是不容易激起当事人怒意。茶已煎好,古道接过去一饮而尽,如饮苦酒:“是了嘛。那个人真讨厌,一介女流舞枪弄棒罢了,会一点皮毛,就以将军自居。哎,你怎么知道我遇见的是她?”
“长安城女流之中,习武者不多见,精妙者有二。一为青楼女子,一为武馆武师。青楼女子不出勾栏,若出外定会有所轰动,在下必会知晓。何况今日廿五,想来只可能是武馆武师白矖将军。”
“你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在你面前的人,怕是没有什么秘密能隐瞒得住你。”
馆主不答话,只默默添茶过去。古道喝够了茶,也不再多言,便起身走了。馆主看他的背影消失在消失雨幕,喃喃道:“古公子,君也不也以仙主自居么?传闻中的阆苑仙葩仙主古道,相貌堂堂、文武双全,温文尔雅,又是当今名士,故倾慕者无数,谋人踏破家门坎。百闻,不如一见。只可惜……”只可惜气度有点小。馆主望了一眼古道落在席上的折扇,叹了口气,把它收了起来:“看来气得不轻,这把扇子也忘了。等他折回来取罢。咦?好重。传闻仙主的武器为一把玄铁打造的折扇,当真不假。”
这雨一下就是三天。古道很郁闷。他托人打听白矖将军究竟是什么人,竟敢佛他的面、在众目睽睽下取胜他,还以将军自居?他都没有听说过哪个将军有女儿上过战场的。这三天他在书房一字未写,一书未读,当时发生的事让他多恼火可想而知。这时候,书童糖糖兴冲冲跑进来:“公子,收集好了,收集好了!”
手里还拿着一叠比书还厚的纸。糖糖是个小姑娘,穿着桃红的襦裙,扎着两个羊角鬓,肉嘟嘟的小脸很容易让人有捏一捏的欲望,怎么看都人畜无害的样子。当初古道在一堆小厮里评选书童的时候,她突然冲了过来,毛遂自荐说没有比她更得心应手的书童了。古道心想怎么有这么不自量力的人,就允许她参与选拔。没想到最后她还是通过了他的刁难,他当时不由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赏识能人的能力呐。不过古道也不曾料到,当初他的感觉确实没有错,以致余生看错、错过、爱错,当然这是后话了。回到现在,古道抱怨道:“太慢了,当真是度日如年啊,煎熬啊。”
“都好久没有听公子要查人信息了嘛……”古道翻看了一番那摞纸,越看越脸黑。“我让你打探她是什么身份、什么家世,你收集她身高爱好干嘛?还收集了她可能倾慕的对象分析册?什么跟什么啊。”
他艰难的翻了半天,才从中总结了他想要的信息:“白矖将军,年芳十九,过往身世不可查,由于未见过她与谁称兄道弟,故猜测她是孤儿。今为红林武馆武师,不过很少露面,应该是在闭关修习,但逢初五与廿五必定会现身与人切磋。擅长使长枪,其它兵器也有所涉及。因为武艺高强,曾经与小将军打赌,赢了胜利后得‘白矖将军’之称。”
“原来是没有名头的孤儿,没意思。如果有女子打败了当朝小将军,应该有传闻啊,我为什么没有听说过呢?”
糖糖兴奋极了:“公子,我听说过啊。白矖将军与小将军比武的那天,正好是中秋节,那几日,公子你在阆苑仙葩举办六艺之比呢,你大获全胜,高兴得留在阆苑仙葩背书。我看你背书背得起劲,就没有打扰你。然后后来又有新鲜事儿,我就没有把旧闻跟你讲了……”“哦……”古道释然了。再轰动的传闻,只要错过了,时日一过就不再新鲜,再来听说别人觉得索然无味的旧闻也没劲,“也是。”
他想取扇子摇摇,摸遍全身没有找着,很快想起落在了茶馆,只好动身去取回。今日放晴,很是怡人,忘尘茶馆坐满了客人。有客人奇怪:“说书先生呢?不是说客满说书吗?”
“你没看到吗?刚刚有人被馆主带进后屋去了。听说啊,这馆主啊,就是说书的那个,茶艺可好了,不知多少世家争着邀去奉茶。估计又是下请帖请去奉茶的,不过九成会拒就是了。他呀——对面开客栈的掌柜说,自此茶馆开张以来,就没有见过他有离开茶馆半步的时候。”
“哦哦,是他,传说中的那个茶馆馆主,长安。听说他好像会未卜先知,他每次拿出的茶叶,都正合客人心意,只要客人指定某种茶叶,他就一定刚好有。”
“你还才听说啊?整个长安城喜欢吃的都认识他。哦,不好意思,你本不是长安城的人,我一激动忘了这事儿。”
“……”客人依旧在叽叽喳喳讨论着,门口的古道暗想:这等人物,我还真不曾认识他。这时候,长安,也就是茶馆馆主拿着一个鼓鼓的包囊从后屋出来,神色很烦恼。他坐到中央垂帘里,拉开了垂帘:“说故事之前,有事相告各位,厂公千金魏小姐,来长安城后,第十三次丢了东西,此是一根无穗吊坠,本是贴身信物。若有拾到者请送与魏府,千金愿以身相许。烦请各位在寻回之前,广而告之。”
他说着把包囊解开,挥手把里面的铜钱撒了出去。在众人哄抢中,他对屋里的客人道:“遗失东西张贴告示即可,何必跑来相求在下?在下不过一介说书人尔尔。已按贵府要求做了,恕不远送。”
“我家小姐找你散布消息,又不是没有赏赐。没有眼见的家伙。”
屋里走出一个华衣女子,翻着白眼出去了。古道对此本不关心的,身后有人道:“魏小姐真能消遣人,哪次丢了东西不是当天就找到?真会寻长安城人的乐子。”
此话刚好落到华衣女子耳中,但她不屑一顾,趾高气扬的与那人擦肩而过。古道倒是与那人搭话道:“冤家路窄,此话当真不假。你说是不是啊白矖将军?”
他后面说话的人正是白矖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