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队士兵进退有度，攻势密不透风，显然训练有素远非江湖草莽的乌合之众可比。这么一波波消耗下去，樊青不被杀也得累死了！
而且，那有两个更可怕的人还没动呢。北堂笙下意识看向弃鬼和白重恶，发现两人都没有出手的意思。弃鬼甚至没有在看樊青，而是在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
不能等了，如果再等到这两人出手，樊青叔叔铁定没命！北堂笙脑子一热，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弃鬼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一瞬间，刺骨的寒意从指尖传来，她下意识低头看去，手上已结满冰霜！
下一刻，冰霜倏而褪去，她尚在惊愕，手却被人一把抓住。她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正对上弃鬼幽深阴冷的目光。
“你找死？”弃鬼查看了一下她的手，脸色阴沉得可怕，“我周身九寒冰炁护体，意动而发，刚才若非我及时收束，你的手已经废了。”
北堂笙瑟缩着抽回手，小声道：“我......我只是想......”
她闪烁的目光被弃鬼尽收眼底，一点心思自然也逃不过弃鬼的洞悉：“你想救他？”
“嗯，你能不能......”
“不能。”弃鬼一拂袖，推得她脚下一个趔趄，“滚一边去。”
但是北堂笙重新站稳了身子，却没有后退，也没有哭，只是定定地看着不远处还在苦战的樊青。
恰好樊青也无意中朝这里扫了一眼，立刻注意到了她的身影，大喝了一声：“丫头！”立刻一转刀锋，奋不顾身地朝她这边冲过来。沉寂许久的刀光突然又炽烈了数倍，没有华丽的招式，只带着决绝的杀气一往无前！身前几名士兵不及避让，刀光已盛怒而至，割草般将他们连甲带人劈作两段。
血腥的一幕看得北堂笙头皮发麻，几欲作呕。弃鬼冷冷地望着她：“我不知道你跟樊青是怎么认识的，但我想你应该重新认识一下他，睁大眼睛看看，他杀人与我杀人，有何分别么？他为了活命一样是杀人如草芥，在你看来是对是错？他樊青杀人杀得，我杀不得？”
北堂笙脸上血色全无，已说不出话来。
樊青终于冲破重围，径直朝她扑了过来。
“还不闪开！”弃鬼见北堂笙还傻傻站在原地，急忙一脚把她踢开，同时单手猛地抓出，掌心霎时生出无数冰凌。刀光俯劈下来，冰凌寸寸碎裂，复又迅速生出，犬牙交错，顷刻绞住刀锋！
片刻僵持，白重恶立刻乘虚而入，一刀搠向樊青后心。樊青正死命往后拔刀，听得身后呼啸，突然弃了刀，仰面往旁边一倒，堪堪躲过白重恶的偷袭，同时倒勾起一脚，重重踢在了白重恶肩头，后者闷哼一声，连退了数步。一连串的应变皆是迅疾无比，连弃鬼都忍不住暗暗暗叹：这樊青虽然只有三境灵飞的修为，然而得益于他多年刀口舔血的磨砺，这一身临敌机变的反应委实敏锐惊人！
樊青回身又来拔刀，弃鬼却松了手，任由他夺回刀去。樊青诧异片刻，复又一刀狠狠劈来。
这一刀之快，更胜先前，仿佛一道猝临的长虹，遮天掩日！弃鬼脸色微变，陡地往前一靠，竟以身躯直面刀锋，惊得身后北堂笙失声尖叫！
凶险之际，弃鬼身形倏而化为风影，消失在刀光下！樊青眼前一空，顿时骇然，不及细思，面前忽暗，弃鬼阴冷的脸已在咫尺之内！
樊青急欲回刀，手却已被弃鬼抓住，想退，却已冰寒遍体！
“干的好，快结果了他！”一旁白重恶忍不住大声喝彩。弃鬼毫不犹豫一掌按在樊青面门上，余光却还在飞快扫视周遭。
只此刹那，奇变抖生！
弃鬼五指刚罩住樊青的脸，忽觉视野生眩，满目迷离，目光所及，仿佛所见一切都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连带着自身体炁竟也开始随之周流！
城头的空气中仿佛有一种庄严奇伟的力量，安静平和，却又摄人心魄，一众甲兵甚至来不及有所察觉，便已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白重恶大叫了一声“糟糕”，挣扎了一下，也软软栽倒。
“等你很久了！”弃鬼闭上眼，蓦地冷笑，突然夺过樊青手中神刀，信手掷向樊青身后，同时一掌猛然拍中樊青胸口，将他打得倒飞出去！
樊青身子只飞出去一半，一个灰色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身后，一手接住刀，一手接住樊青，弃鬼猱身而上，猩红锦袍带起霸烈罡风，瞬间将两人笼罩其中！
灰影“咦”了一声，大袖一拂，神刀飞出，登时毕剥作响，刀身竟燃起幽蓝火焰，径奔弃鬼！弃鬼张手凌空一抓，身前三尺之内骤然风逞雪乱，连刀带火尽数缠住，倒卷而回！
“好机锋！”灰影伸手接住刀，由衷赞叹，抱着樊青飘然后掠，款款立于城墙之上。
短短三个字，声音竟是说不出地柔和清雅，若非弃鬼早知他身份，定会以为开口的是个曼妙女郎。他抬头看向城头，眼前之人蓑笠遮面，脚踏芒鞋，背负着一个长长包袱。
樊青看见来人，面露惊喜，急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蹲下来大口喘息：“好和尚，你也来了啊！”
灰衣人微微点头。
“秀坊天海！”弃鬼慢慢收回手，风雪悄然止歇，“我猜得没错，你果然也在。”
秀坊天海单掌合十，悠然低语：“善哉！施主慧心通明，小僧不及。只是听到此间谣言，料想樊施主必然中计，不得不来。”
弃鬼一怔，目光锐利得像两把半身出鞘的刀：“谣言？”
秀坊天海面露悲悯，摇头叹道：“施主运筹帷幄，没藏山之事，想必也是你的手笔。可惜小僧也只是后知后觉，白宗主行事果决，剑不走空，可这一剑，想必是平生最难挥出的一剑。”
他的声音很低，但是倒在地上的白重恶听了个完整。他修为不低，加上有弃鬼提醒，也是早有防备，所以很快醒转。可他做梦也想不到，醒来之时，听到这样一个噩耗般的消息。
“弃鬼大人，你做了什么？”白重恶脑中嗡嗡作响，不敢去深思那个可怕的事实。
“他给出了一个白宗主无法拒绝的条件。”秀坊天海怜悯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具即将被超度的亡魂，“于是剑神向本部的同胞举起了屠刀。七百七十一人啊，七百七十一个手无寸铁的平民，白宗主没有假手他人，一个也没有。这份罪孽，想来他也不想有别人陪他背负吧。”
白重恶挣扎起来的身子倒了下去，他失神的双眼对着耀眼的晴空，一瞬间，功名、雄心都仿佛泡影一般破碎在了苍穹之下。
难怪弃鬼如此自信，难怪樊青拼着自投罗网也要回去。
“大哥啊......”他眼中已被泪水浸得一片模糊，胸臆间有遏制不住的情绪，毒草般蔓延上来。
秀坊天海若有所悟，微微颔首：“白将军穷尽一生，处心积虑地要对付往生教，想来不只是为了自身，多半也是想为长兄分忧，重振临江一门吧？亦或是期冀能重获兄长的肯定，重拾身为一个白家子弟的荣光？”
白重恶闭目不语。
已经完了。哥哥做出那样可怕的事来，白家将世代背负骂名，永遭江湖唾弃。
他转过脸，木然地望着弃鬼。
“两难之境，他只能选一个。”弃鬼神色坦然，算是承认了，“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选。”
秀坊天海低声叹：“罪过。”
弃鬼笑：“我听说你是十三护法之一的白头僧，你的光头也不白啊。”
“阿弥陀佛，白头是劫，此劫在心，不在白头。”
“可和尚信的是佛陀，岂能入往生教？我看你并不像是往生教的信徒。”
天海朝身边的樊青望了望，摇头：“心中有佛光，既可枯禅百年，亦可舍身事魔。往生天宇与极乐净土，在小僧眼中一般无二。”
弃鬼想起之前交手情形，不由皱眉：“方才你显露的那门神通，是十方和尚的‘十方真寂灭’吧？”
“我没有师兄那般慧根，不能见性得悟，须弥山的神通，我只得了‘十方幻灭’的下乘，故不能言出法随。”天海的神色忽然灰败下来，摘下蓑笠按在胸前，脸上是可望而不可得的惆怅，“真寂灭的法门之于和尚，便如临江一族的家门之于白将军，此生也难入了。”
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把和尚的蓑笠吹下城墙去。蓑笠在空中飘飘荡荡，却不坠地。
弃鬼蓦地心有所觉：“你想走？”
天海没有正面回答，却问了个很突兀的问题：“弃鬼施主，你知道你证道的法门何在么？”
天海的问题仿佛一根尖刺，毫无征兆地扎在弃鬼坚硬的心壳上，虽然无伤，却扰得气机一阵烦乱，他下意识想问个答案：“请和尚赐教。”八壹中文網
“在于她。”天海伸手指向他身后。弃鬼回头，只看见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女孩。
是她？她算什么？
他还在犹疑，抖听身后一阵轻响，急回身，天海已携着樊青纵下城去。他追到城墙边，只见两道身影在三界山的群峰之间盘桓飘荡，转眼隐没在了连城江上游的怒涛背后。
果然好一个邪门和尚。他轻叩着城墙，脸上慢慢露出笑意。他的目的已经达成，杀不杀樊青已不再重要了。
这时，背上突然一阵不自在，弃鬼转过身来，面对已经站起身来的白重恶和他那两道沉沉的目光。
“弃鬼大人，有我白重恶鞍前马后还不够么，何必把整个白家都卷进来？”白重恶的话却相当克制，一如他此刻克制的愤怒情绪。
“不够，远远不够。”弃鬼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多少人卷进来都不敢说够。你我都不过是不幸卷进来的无名小卒罢了。只要我们能在这樽吞噬血肉的绞盘里活下来，只要活下来，没有人会在意你用过什么卑劣的手段，因为他们跟我们都一样，都只想卑微地活着。”
白重恶呆立不语。空荡荡的城头上，唯二的两个清醒的人面对面站着，这一刻他们都失去了多说一句话的力气。地上的血污缓缓爬行，停留在两人的脚边。
两人交换了目光，一瞬间，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般笑了。
离开了身体的血，就不可能再流回去。而他们，绝不想成为流出来的那一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