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后的一个傍晚,刚刚下过雨的凤城,空气变得清新起来,也因这场雨,使干枯的凤城变得生机盎然,柳色青青。但是,一些目光触及之处,由于军阀战火的焚烧,满目荒夷,寸草不生。“让开,让开,全部让开!”
在紧邻火车站的一条繁华街道上,传来一阵吆喝声。随着声音,人们向后望去,原来是一群刚刚结束了战争的军阀回来了,个个骑着高头大马,头戴军帽,一身军装衬得他们气势十足。人们看到他们,退避一旁,站在原地仰着脑袋看着,待他们走远了有的人骂道:“他奶奶的,打仗的时候比兔子跑得都快,一结束又在这耀武扬威了,真是一群狗杂种!”
陈先如也在这列人群中,头戴白色的礼帽,身穿白色的长袍,俊雅的五官上盈着一层淡淡的疲倦。陈先如对于这些军阀们的作威作福不以为然,只道寻常,待这些军阀走远,他又继续向家走去。在一处石墙红瓦、绿柳周垂的朱红色门前,守门的老李叔手举着常年不离身的旱烟袋,坐在门墩上“吧叽吧叽”的抽着,见他回来,起身上前,憨憨一笑:“少爷回来了!累坏了吧,快进屋歇着吧。”
陈先如应了一声,头也不抬的向内院走去。院中,一条青灰的砖石路直指着厅堂。厅门是四扇朱红色的扇门,中间的两扇门微微开着。门两侧,盆景葱郁,花香正浓。谢兰䓹从厅内迎出,温柔一笑:“累了吧?”
“还好。”
他脸上露笑,挽着她的手一同向屋内走去。“今日回来稍晚,我和二叔三叔捋了一下账,这几月虽然收入不济,但还算勉强。账上有几家欠款,倘若收回,店里就会有活动资金了。”
随着话音他们已在屋内坐下,恋儿上前递茶。他抿了一口,脸上现出愁态,继续说道,“如今生意难做,外来商品大量入境,若是我们的商品不能推陈出新,还是墨守成规,店铺早晚会关闭。这一路我就在想,爹的百日祭已过,接下来便是周年祭,眼下家里无事,我打算近几日去天津催收欠款,顺便考察市场,看看有何好的创意和商机。”
听他说要出门远行,谢兰䓹深感意外:“二叔和三叔知道吗?”
“明日就跟他们说。”
“天津是哪个客户?”
谢兰䓹细细的问着。“是一位姓梁的前辈,跟爹有交情。我见过,前几年来过这里。”
“也好,让二叔或三叔随你去吧。”
“二叔三叔年岁已高,这一趟出行,路程颠簸,若是生了病我怎会安心。况且,这店里离不开二老。”
“可是……”她皱眉,挂碍之心显而易见。“可是什么?”
他洞察到了她的心思,愤世忌俗的笑了笑,“你一定想说现在兵荒马乱,不放心我是吗?从古至今,这天下就未太平过,难道就因为不太平,人人皆做缩头乌龟吗?自古男儿当自强。别人家的男人是英雄,自家的男人就是个孬种?”
说罢,他自嘲的带笑道 ,“我不想做什么王侯将相,也未有什么豪言壮语,我只想让我的女人不要吃苦受罪,不能在人前矮了身子。按陈家目前的状况,若我不努力,这些如何能做得到。我答应过你,要让你幸福!”
她笑了,目光温柔:“爱你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只要我们,能共此生,白首不相离,就算衣衫褴褛,吃糠咽菜,又有何妨。”
他苦笑:“若是当真到了让你与我衣衫褴褛吃糠咽菜的地步,我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说着,他向她伸出手,她把手伸向他,两人隔着一张方桌,深情凝视。“我知你不是贪慕荣华的女人,你爱我,我更爱你,正因为爱你,爱这个家,我更须努力。”
说着,他的神情瞬间变得忧伤起来,“自爹死后,我时常后悔,自小不敢跟爹亲近,一直惧怕他,所以,我未能为爹做什么,也未能为这个家建立任何功勋,我不是一个好儿子,更谈不上是个孝子,我愧对爹,愧对爹对我的生养之恩!”
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下一秒眼泪就要流出,他的语气有些哽咽,“男儿当自强!如今,爹过世了,我要担起家的重担,完成爹的遗愿,弥补对爹的愧疚!”
听他之言,谢兰䓹低眸又抬,心里尽管还有诸多担扰和不舍,但也不便劝阻,只好随顺和宽慰道:“你有这份孝心,爹在九泉之下一定好开心!即然决定了我也不好拦你,你把旺儿带着,路上互相有个照应,我也放心。”
他咳了咳,稳了稳情绪。“管家不在,我这一走家里没个男丁不妥。这几年,我跟管家和爹走南闯北也去过不少地方。天津虽未去过,但交通甚是方便,况且,这位前辈我见过,讨完茶款很快回来,多则一月,少则半月。”
谢兰䓹依然担忧:“家里这边有二叔和三叔,你不必牵挂,还是带着旺儿为好。”
他笑:“二叔和三叔家里家外还有一摊子的事要忙,哪能事事兼顾。若是这边有个急事,也需要有人跑个腿,这个院子除了旺儿就是老李叔。老李叔年岁大,腿脚不灵活,性子又憨,若旺儿跟了我去,我怎能放心。”
说罢,握紧她的手,为她宽心道,“吉人自有天相,相信爹在天有灵,定会保佑。谢兰䓹见他执意如此,只好做罢,便说道 :也好,有一句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娘那里你要提前打个招呼,若是娘有事要交待,也好事先有个准备。”
陈先如应,起身向后院走去,谢兰䓹这边也唤着恋儿提前为他整理行装,生怕一时想得不周,落下什么。陈家的后院是一个清幽秀美的地方,虽然不大,却很雅致,花红柳绿,翠竹依依,一条青石小路环绕着一处荷花池。荷花池里的荷花,绿叶亭亭,清淡美丽。在离荷花池几十步开外,有一间座北朝南、颇显庄重的朱红色房子,从里面依稀传来木鱼声和佛号声,这是陈先如的娘常年修心念佛的地方。自从陈中铭逝世后,也为了方便理佛,干脆久居佛堂无事不出,身边有丫鬟念姝惜惜相伴。陈先如走到朱红色房子前,未等叩门,念姝闻声掀帘而出。“少爷,有事吗?”
念姝细高挑的个儿,一袭青青素衣,面貌俊秀,最醒目的是眉间有颗黑痣,尽显清新秀雅,与众不同。“嗯。后日我去天津,跟娘打一声招呼。”
见到念姝,他目光柔和。“老太太在诵经,请少爷过会儿再来吧。”
念姝低眉,一副恭态。“让他进来吧。”
屋内传出声音。他进去,老太太从蒲团上起身,一身灰色的居士服,手捻佛珠。念姝上前搀扶,老太太在佛龛前的椅子上坐下,他相对而坐。念姝上前斟茶,正待退下,他唤她:“留下吧,无论何事我从未想过要避着你。”
她迟疑片刻,回身在老太太身边站定,眉眼低垂,神态安静娴雅。陈先如便把他要去天津收茶款的事对老太太讲了。老太太双目微闭,不紧不慢的说道:“还是不要去了,兵荒马乱的又那么远的路,等管家回来,让管家随你一同前往,他见多识广,娘也放心。”
陈先如唇角衔着温顺的笑:“婶生病了,管家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儿已成家,不能事事依靠管家。儿必须要发愤图强,不能让这个院子死气沉沉。爹临终对儿有交待,儿不能辜负了爹!俗话说,男人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若娘对儿担忧牵挂,儿永远不会成才,我想,娘也不希望儿子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他语气温和,不疾不徐,一番至诚至理的话令一向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老太太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老太太闭目深默半晌,最后半是无奈半是勉强地允道:“儿大不由娘啊!你说得也对,人总要见世面,‘不经磨砺难成人,不经摔打不成器’,娘也不能总是把着你,你路上一定小心,速去速回吧!”
说完,老太太又深深地叹口气,嗔怨道,“但愿你爹在天有灵保佑你,他这一辈子又自私又无人情味,死了又不让我们娘俩安心。去吧去吧,速去速回就是了,佛菩萨保佑!”
得到老太太的应允,他心里甚慰,起身告辞。“既然要远行,不妨多坐片刻,那么急做什么。”
老太太心里不舍,便多留他一会儿。他自然明白娘的心思,欠起的身子又坐下。老太太依然是半睁半闭着眼,手捻佛珠,问:“兰䓹药吃得如何,是否有效果?”
“兰䓹说,最近小腹总是热热的,手脚也温暖了。”
他说。老太太立即睁眼,捻佛珠的手也戛然而止:“那可太好了!说明这个药管用!若是这个月兰䓹能怀上的话,明年我就能抱大孙子了! ”他笑应:“是的娘。”
“太好了,太好了,我要马上给佛菩萨上柱高香,感谢佛菩萨保佑,快,念姝取香来!”
老太太一时兴奋不已,像吃了一颗大补丸。念姝从案台上取来香,老太太立即燃了一炷,跪在蒲团上,高兴得连连叩拜。陈先如再次起身告退。“去吧,要多带些盘缠,出门在外不能小气,穷家富路。”
老太太忙着烧香磕头也不再留他,生怕分了心神诚心不够,好运就不灵了。“知道了娘!”
念姝掀帘送他,在门口处,他转身对她叮嘱道:“念姝,我这一走,娘这头就劳你费心了。”
她点头:“少爷放心!少爷早回!一路多保重!”
他点头,见她掀帘而入,他才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