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未亮,斑鸠谷里回荡着岳秀姌愤怒的吼声,惊得山斑鸠扑腾翅膀慌然飞逃。出谷的弯曲小径上行驶着一驾马车,旁边两男四女骑马随行。“姐姐,等我们去到醉花酒肆,你先躲在隔壁。我想知道澹大哥会不会把我当成你。”
“方梓依,澹时寒是你的姐夫。”
岳秀姌冷白一眼对面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真是心塞。“是我先认识澹大哥的,要讲讲先来后到。”
方梓依娇哼,歪着头看向一旁的杨九娘,噘着小嘴坐过去抱住胳膊,撒娇的问:“娘,你来评评理,澹大哥最该娶谁为妻?”
杨九娘笑睨身边的岳秀姌,又看看自己养大的,摸摸方梓依的小鼻尖,“当然我的乖女儿啦。如果姓澹的臭小子敢不娶你,我亲手打断他的腿。”
“不成不成,澹大哥没有腿怎么行,他还要跟着爹爹行军打仗呢。”
岳秀姌托着下巴望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一轮红日渐渐从地平线上升起,让欣赏它的人亦感到暖暖的。杨九娘食指放在唇上提示方梓依噤声,她们和岳秀姌一起欣赏那轮红日,却有着不同的心情。“姐姐,万一澹大哥没有发现我是假的怎么办啊?”
“不是正如你所愿吗?”
岳秀姌没有回头,冷冷的回她一句。这十日里方梓依每时每刻跟在她的身边,说话的语气、举手投足,眉眼流转都学得唯妙唯肖,连方睿武被都骗过好几次。方梓依与她生得太像了,尤其杨九娘给她们做了相同的鹅黄玉色襦裙。服侍的四位婢女都会混乱。“姌儿在担心吗?”
杨九娘揉顺岳秀姌披散在背后的长发。原本想为她梳理一个漂亮的蝴蝶髻,岳秀姌却拒绝了。她将长发用彩绳束在脑后,说要等着澹时寒为她梳理。杨九娘知道她的心思,便随她去吧。“姑母,醉花酒肆不在醉花镇吗?”
岳秀姌从未听男人说过,又看窗外的景色不像是回醉花镇。杨九娘笑道:“醉花酒肆在沽北镇。”
“我们要去沽北镇?”
岳秀姌惊呼。据她所知,从醉花镇到沽北镇,少说有三百里之远。而且斑鸠谷在沽北镇的西南方向,醉花镇在西北方向,又隔着两座绵连山峦。看来想要与澹时寒半路偶遇是不可能了。岳秀姌头倚在车厢板上,呆呆的凝望窗外的景色,心里一片凄凉。————沽北镇。马车抵达沽北镇的镇口时已经日落西山,远远的一队人马等在高高的城楼下。方梓依扒在车窗,几乎探出半颗头,伸手欢呼:“爹爹!爹爹,我回来啦!”
“小丫头,快把头缩回去,小心被人砍了脖子。”
方大将军骑马而来,生满厚茧的大手按住方梓依的头往车窗里一推,“越来越没规矩。”
“哈哈,爹爹,我好想你啊。还有你板起脸来训斥我的样子,哈哈哈哈。”
从小到大被父亲宠得无天无地,方梓依才不惧怕父亲的威严。“臭丫头,乖乖的呆着。”
方睿武黑着脸训斥一声,果然……方梓依扁扁嘴,朝着方大将军可怜兮兮的眨眨眼,告状:“爹爹,大哥骂我,你管不管他?”
“管。”
方大将军白一眼儿子,柔声安抚女儿,“等回家去,爹罚他去军营练兵。”
“好。”
方梓依展颜欢笑,恋恋不舍的缩回头去乖乖做好。杨九娘戳戳女儿的头,笑骂:“你个没脸没皮的,多大的人啦还跟着爹娘撒娇,看看你姐姐,再瞧瞧你自己。唉!”
“姐姐什么都好,娘和大哥都偏心。”
方梓依跑到角落里坐着生闷气,偶尔偷瞄下岳秀姌。岳秀姌也不理睬她,只托着下巴,欣赏车窗外沽北镇街市的繁华。马车在一家酒肆停住。“娘,嫂夫人,醉花酒肆到了。”
方睿武亲自掀起车,又有四位婢女走来,扶着杨九娘,岳秀姌和方梓依下车。“夫人。”
方大将军伸来手牵住杨九娘的手,精锐有神的虎目端详岳秀姌许久,才叹道:“果真是亲姐妹,生得一模一样。”
“是啊。”
杨九娘拉着岳秀姌的手,介绍道:“这是你姑丈。与爹爹亦是多年的挚手,亲如手足。”
岳秀姌福了礼,轻声道:“秀姌拜见姑丈。”
曾经听澹时寒说过,沽北镇守将方牧振是当朝唯一能与丞相王谦平起平坐的武将军。三代世袭,手握重兵,在京城有着不可撼动的权势地位。当年石战被王谦陷害,若不是方牧振有祖宗的功德,恐怕也会受到牵连。好在皇帝一时心软留下方氏一族,否则今日的天子姓朱,还是姓王,那就不一定啦。方牧振伸手微扶岳秀姌,威仪又不失慈爱的说:“姌儿不必多礼。能看到你平安无事,我老怀安慰呀。”
“相公,我是神医杨九娘,怎能救不活自己的亲侄女呢。”
杨九娘傲娇的扬扬下巴。“对对对,有你在,我最安心。”
方牧振柔声哄着妻子。哪管旁边还有一双儿女和十几个属下看着。方梓依早已见怪不怪,来到岳秀姌身边,“姐姐,再过一个时辰澹大哥就来啦,我们先上楼吧。”
“好。”
岳秀姌回头望望高高的城楼大门,希翼的盼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嫂夫人,我们先上楼吧。”
方睿武冷瞥一眼方梓依,吩咐杏襦的婢女服侍岳秀姌去二楼的雅间歇息。军中忽有急事来报,方牧振叮咛杨九娘几句,又吩咐方睿武一定要留澹时寒在沽北镇多住几日。母子俩答应着,目送方牧振离开。“娘,我们上去吧。”
方睿武扶着杨九娘走进酒肆里。“梓依,你也一起来……咦?”
杨九娘回头唤着女儿,发现方梓依早已不见踪影。方睿武眉心一紧,“娘,你先去陪嫂夫人,我去找她。”
“这丫头真不让人省心。”
杨九娘气得咬牙。由婢女扶着上去二楼雅间陪岳秀姌。另一边,方梓依趁着父亲离开,母亲和哥哥的注意力全在父亲身上,她悄悄无声的溜了。混在人群里慢慢往高高的城门楼涌去,方梓依顺利出城,在离城门五里远的一间茶棚外坐下喝茶。凡是入沽北城的人们都要经过这里,有许多人趁机兑换铜钱用作通关的贿赂。方梓依面朝大路,静静的捧着一碗茶却不喝。视线始终盯着对面的一棵树冠,那树上有一个鸟窝,大鸟归来,雏鸟伸长脖子讨要虫子。从内地各个方向赶来沽北镇经商的车队在黄昏时分越来越多。贩夫们要赶着天黑前寻到客栈,不然就要留在城外露宿。沽北镇宵禁,城内街道巡逻的士兵发现露宿之人,立即赶出城外。所以每日黄昏,客栈会迎来大批的客人。一驾青篷马车混在商贩的车队中显得有些突兀,尤其车顶上悬挂的两颗铜铃叮铛作响,远远的便能听到那悦耳的铜铃声。鱼龙混杂的贩夫中总有那么一两个见多识广的人。闯南走北的日子长了,知道的事情也多了。许多贩夫在听到那悦耳的铜铃音后,立即喝停马队,将道路让出来。前方一路平坦,青篷马车加快了速度,朝着沽北镇的城楼驶来。青篷马车里,澹时寒和周子禹相对而坐,两人皆是扭头望向窗外。从醉花镇到沽北镇,马车走了一日。好在出发前舍命交给周子禹一些药丸,澹时寒路中吐过两次血,吃过药丸之后舒服许多。马车一路颠簸,离沽北镇越来越近,两人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停!”
澹时寒忽然大喝一声,掀开车帘,凤眸呆滞的盯着远处的一间茶棚。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女子就静静的坐在茶桌旁,白嫩的柔夷捧着一碗茶,水汪汪的眼睛凝视道路另一边的大树,不知道她魂游何方。“姌儿!”
澹时寒唇角浅弯,凤眸淬着似水柔情。他终于再次见到她,不是梦、不是臆想,而是真实存在的。“子禹,你看……真的是她。我没有做梦。”
“是。堂姐就坐在茶棚外面。”
周子禹激动的说着,眼眶泛泪。抓住澹时寒的汗湿的手,哽咽道:“我看得清清楚楚,那真的是堂姐,她还活着。”
惊鸿一瞥,他怀疑自己看到的又是幻影。在听到周子禹笃定的回答,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澹时寒压抑着翻涌的情绪,深情的凝睇远方那个俏丽的女子。那是他的妻。他的姌儿还活着。“堂姐夫,我去叫堂姐来。”
周子禹放开他的手,准备下车去请。“不,我亲自去见她。”
澹时寒抓住周子禹的肩膀,慌乱的整理自己的衣袍,有点紧张的问:“我,是不是很邋遢?”
“没有。”
周子禹抬手为澹时寒系上玉腰带,“走吧。别让堂姐等急了。”
“好。”
虽然一路颠簸吃了些苦,澹时寒的身体恢复得也不算太好。但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到日夜思念的小妻子,他苍白的脸上有了神采。周子禹和护卫小心翼翼的扶着澹时寒下了马车,朝着茶棚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