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暝。”
“姜暝？”
“姜暝！”
“……”在无尽的黑暗里，姜暝感觉自己被关在了一堵黑漆漆的墙中，墙外是焦灼又执拗的女声，在一声又一声地喊着他的名字。是谁？他垂眸，银发铺在地上，很快便被地上如墨汁般的液体染黑，他发现他动弹不了了。“呜——”小孩的呜咽声，叫他循声举目望去。一个小男孩蹲在角落里，地上的“墨汁”，就是从他身上绵延不断流出、汇集的。姜暝本能地迈出脚步，朝他走去。“你是谁？”
为什么会在这样奇怪的地方，为什么会哭出墨汁，为什么……他也会感受到哀伤？神明怜悯悲惨的世人，却不会真的有这般深切的哀伤才对。男孩的黑色眼泪继续流出，汇集成地上绵延无尽的“黑色河流”。但他的哭声停了下来，他缓缓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还稚嫩未长开的脸。也同时，叫姜暝浑身一震，看到了他自己的碧色眼睛。这是……他？不，准确来说，是没变成神明的幼年的他。两双碧绿的眸子对视上，不同的是，成为神明后的姜暝，眼中无悲无喜，只有淡淡的疑惑以及对世事的淡漠。而幼年的小姜暝，那碧色的眼里没有小孩的清澈童真，此时满是怨恨和凄色。他的眼眶流出的两行眼泪是黑色的，顺着光洁的小脸、尖尖的下巴，滴落在地，却没有在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他一头不长不短的黑发披在肩上，仰面看着成年版的姜暝，眼底全然是愤怒——“你为什么要妥协！为什么要忘记！”
小姜暝的质问带着沙哑的恨意，好像大姜暝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抱歉，不记得了。”
姜暝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一边流着黑色眼泪，一边红着眼眶质问他的小男孩，长睫一扇，轻若羽毛似的道。“不记得了……你怎么能不记得呢！”
小姜暝忽然激动地站了起来，他双手展开，然后四面的墙壁如流水似的滚动起来，旋即，便出现了一幕幕如电影片段似的画面。那是属于他们共同的记忆。“阿爹，阿娘，不要，不要丢下我……呜呜呜，阿爹！阿娘！弟弟，你们别走！”
小姜暝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追着驴车跑，驴车上是他狠心的爹娘，妇人捂住怀中小儿子的耳朵，狠心地朝身后追着他们跑的姜暝大声道——“别跟着我们了！被选中作为神子，是你的福气！要怪，就怪你长得好，还有一双天生的异瞳！你是被挑中的，怪不了我们卖你！”
驾驴车的男人声音粗犷地道，“你弟弟体弱年幼，他长得也不如你精致，我们拉扯你这么大，也是你报答我们的时候了！滚，别来找我们，要是被巫师大人发现你出来了，你回去就没吃的了！”
“不，不要丢下我，阿爹，阿娘，我乖乖听话，我，我会做苦力挣工钱养你们的……”小姜暝哭得脸都红了，上气不接下气，草鞋上的一双脚磨破了都是血泡，但他执拗地要追上他的亲人。驴车终于停了。他哭声一顿，眼里满是期待的亮光。“阿——”这一声“阿爹”还没唤完，他就被一把推搡到地上了。小姜暝的小手掌撑在地面，被地面的石子划破，但他都忘了喊疼，应该说，身上没有哪里不疼的，最疼的，还是他幼小的心。他呆呆地看着眼前高大却陌生的父亲，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一颗一颗，安静又无助。“阿爹……”他看向男人身后，抱着弟弟，一脸复杂地盯着他的女人，又轻声小心翼翼地唤了句，“阿娘，你们……不要小暝了吗？”
女人闻言，羞愧地别过脸，紧紧地护着怀里的小儿子。弟弟懵懂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姜暝，没有出声。男人凶恶地对姜暝吼道，“村里给了我们好多钱啊，这些钱够你爹你娘你弟弟过一辈子了，你知不知道孝顺我们啊？你还跟来，你是想我们全家和你一起……滚，快滚，他们追过来饿了，你快回去啊！”
姜暝身后传来嘈杂的脚步声，男人见状，立即吓得变了脸色，伸手去推地上的姜暝，催他回去。“我会挣钱……”“等你挣到钱了，我们全家饿死了！”
男人怒吼了声，但想着姜暝是被选中的神子，不能打，便忍住了，他忙踉踉跄跄地转身，回了驴车上。“孩子他爹，快点，巫师大人他们就要追来了！”
女人急促的一句话，叫姜暝到嘴边的“阿娘”噎了回去。他呆呆地看着头也不回的父母，眼里的亮色彻底消失，归于一片静谧。身后追来的大汉，看到他坐在地上，本想骂骂咧咧的，但忍住了。他们将失魂落魄的姜暝从地上拉起来，带走。回到村里，小姜暝被当做瓷娃娃似的洗洗刷刷，又打扮了一番，身上的脏污都清洁干净了不说，伤口也被上了药。然后，他就被关在了满是神像和香火的祠堂中。一遍一遍被那些香薰身，每天只能吃水果，不能外出，巫师每次来都会对他念些奇奇怪怪的咒语。他的身体也就会感受到剧烈的疼痛，那是一种皮肉要与灵魂剥离开的痛。再然后……他长大了，十八岁，终于可以被当做完美的神子，进行“造神”仪式。仪式很残忍，他是被活埋的。被放在满是香火和符咒的棺材里，挣扎不得，他睁着眼，看着漆黑的棺材板，再听到耳边锤子钉钉子入木板中的声音。直到他一点光亮都感受不到，逐渐没法呼吸。过程并不短暂，那是一段漫长到令人在黑暗中绝望又不禁愤恨的过程。他死后，怀揣着怨气，却都没来得及报复，灵魂就被生生嵌入了神像中，无数符文像是链条似的束缚他的魂体。然后他看着巫师念念有词，看着他的尸骨被处理得干干净净，再然后他就陷入一片混沌中。再醒来，就是保护福源村的神明。一个记不起从前也没有以后的傀儡神明。“我每天，每天都在经历着这样的噩梦，一遍又一遍……可是你为什么要忘了这些痛苦？你为什么还保护这些害了我们的人！”
小姜暝起身，他走一步，地上的墨泪便荡一荡，他恶狠狠地瞪着立在墙下，微微仰头看着这些记忆画面的姜暝，声音颤抖地诘问他。“为什么你不报仇！爹娘抛弃，这个世界根本不值得我们向善，这个村子更不值得我们去守护！”
姜暝转身，就看到“小姜暝”碧眼变成了红瞳，浑身都是黑气，底下的墨汁往他身上爬，让他与这团黑墨融为一体。姜暝眸光一闪，这是……恶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