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别瞧不起自己,枕边风也是风啊。”虞清绝笑道。
萧燎抬手一弹她的耳坠,说:“少不了火上浇油的。”
斗嘴斗了一半,原本人声鼎沸的晚宴上都安静了下来。
许翰潮立在主位上,清了清嗓子笑道:“今日诗会本应是端王殿下主持,但殿下心系民生,去了望州治理水患,今日也只能由我也有我这个老人做主,让大家痛快一回。”
他挥了挥手,身后一众侍女鱼贯而出,捧着各式各样的手卷,一一打开。又有小厮搬着木架前来,放在宴会中心,围成一个方方正正的框架。
框架里面点了几盏灯,侍女们把手卷打开,挂在架子上。灯火掩映,众人便可清楚看到诗会的文人真迹。
“你会作诗吗?”萧燎抽空问虞清绝。
“我只会背诗。”
正当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中间的巨大的提诗灯笼上时,有个人影悄咪咪的从旁边经过,往萧燎这边过来。
魏河见到虞清绝先是一愣,随后脱口而出:“是你?”
虞清绝正装模作样的给萧燎背诗,被魏河吓了一跳。
“原来是魏公子,怎么这时候才来?”
“你们见过?”萧燎双眼眯起来,淡淡地看了一眼魏河。
魏河腿都软了,连忙说:“不是不是!就是偶然见过一面,我年前在蓝玉轩买首饰的时候见过嫂子!”
魏河说着,绕过虞清绝往萧燎那边挤。
“寒崖你听我说!真不认识!我哪有这个胆子?”
他愁眉苦脸地在一旁焦急解释,虞清绝也插不进话去,自顾自地一杯又一杯喝着酒。她与穆格之间恰好被挡住,也没办法比个手势,只能在心里默默想道:心想反正今天干的事也不少了,再多一点,萧燎应该也不会介意吧?
于是她伸出根手指头,戳了戳萧燎的手臂。
“小解。”
“憋着。”
“哦。”
萧燎仍然在一旁冷眼等着魏河的解释,听魏河说是怎么碰上虞清绝的,又买了些什么,只不过将自己搭讪的话省去了好些。
众人的赞扬与议论声迭起,许翰潮缓缓站起身,装模作样的读了两句,又开口说:“今日院中的诗都是才子所作,也是方才内阁几位大学士挑选出来的。来日就会差人登记在册,聊作一观。”
被选出来的诗文作者共有十位,虞清绝曾听过几位的名声,他们可不是什么才子,大多数是些公子以及国子监中的学生。当然这些人是凭借什么才能登上前十又是否真材实料,就有待考量了。
虞清绝对此没兴趣,便看向手中的兔子,寻思要不要喂点吃的,于是从前面菜肴中的一道凉菜里夹起一块生菜,在水里涮了涮,用手拿着给兔子喂进去。
白兔的三瓣嘴唇咯吱咯吱,吃的挺乐呵,虞清绝看着也高兴。她总是喜欢这些毛茸茸的东西,像这些猫啊狗啊,兔子之类的小宠物。
当虞清绝夹起第三片生菜的时候,她终于听到身边萧燎的冲着魏河不耐烦的说:“滚开。”
虞清绝怀抱白兔,眼神往魏河那边看去,幸灾乐祸的笑:“魏公子好生吃酒。”
魏河看着萧燎的神色不虞,不敢再招惹。但他突然想起一事,只能欠揍地重新凑过去。他把萧燎往外拉了拉,不要脸地趴在他耳边轻声告密:“还有件事儿要同你说!”
“我方才在后院碰见嫂子了!就是前不久,我同李夫人从那边,呃,出来的时候。”
他也没说出什么来,萧燎心里明白他不是去干什么好事儿,神色平静的挥挥手示意他往下说。
魏河偷偷瞄了虞清绝一眼,见她只顾跟兔子玩的开心,疑神疑鬼的说道:“你知道她刚刚去哪儿了吗?我方才经过许二的院子,见她正在院门口同侍卫说话!亲娘啊,她真是不要命了,往人家院子里钻什么钻,还被逮住!”
“我当时没见到嫂子的脸,这不一回来看见这衣裳才想起来是她,我当时还琢磨许久她为什么要提起你。”
“哦?”萧燎假装看起来很惊讶,“提我做什么?”
“怕被人发现,我跟李夫人就顺道听了一耳朵。院前的侍卫问她打算往哪儿去,是不是走错路了?她刚开始没说什么,后来情急之下说是得了你的吩咐,要在此处等人。但你想,就算等人也不能去那儿等啊,侍卫肯定要拦她!哪能由着她一个外夫人进进出出的?”
“她等谁呢?”萧燎问道。
“等工部崔侍郎的夫人。”
魏河一边说一边防着虞清绝,就在她面前打小报告。但显然虞清绝也不是很在意这些,她只在意自己的兔子吃饱了没。
“知道了,吃你的酒去吧。”萧燎意味深长地看了还跪在旁边的侍女一眼,把酒杯推向魏河,“这可是许府的佳酿,耽误不得,我觉得正适合你口味。”
魏河看他丝毫不提这事儿,杵在一旁干着急。“我同你说,漂亮的女人只是女人,但绝色的女人可是老虎!”
“你不如先管好你自己,李夫人都年近四十了。”
“嘘!嘘!这么多人呢!”魏河不敢捂他的嘴,只能手忙脚乱的比划,“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李大人就在那处坐着,你想让我死?”
“你往后院去的时候也没想着这茬啊。”萧燎扯开嘴角笑道。
魏河再三叮嘱好好讨饶之后才忧心忡忡回来自己座位上。他没什么闲心思去看这些一群大男人作诗,死不悔改地给场上其他的夫人递眼神。
场上大多数是追随许翰潮的臣子或门客,但不得不说来的人确实不少。大家都是熟人,晚宴之上也慢慢变轻松了起来。几杯酒下了肚,就连许翰潮也面色通红。一波又一波人过去敬酒,衬得他好似一个海清河晏中能够名垂青史的重臣。
芳草渡中笑声不断,有些夫人们雅致,也喝了几杯酒,带着自己家的儿子女儿三三两两聚成一团,像是来相亲的。只有虞清绝和少数的几位夫人还坐在原地不动。
当然了,别的夫人不动是在等着应酬的夫君,虞清绝不动是因为萧燎在她身边紧盯着。
“世子怎么不去吃酒?不同那些大人们打打交道吗?”
“我?我忙着呢。”萧燎给虞清绝添了几口菜,“怎么,你是来正儿八经吃酒的吗?”
“你忙什么?”
“忙着好好考虑你今日又给我泼了什么脏水?忙着看住你别到处乱跑。”
“你当周寻是个废物吗?”虞清绝为周寻打抱不平,如果不是她盯着周寻大声嚷嚷,就显得更真实体贴了。
周寻立在他们二人身后欲言又止,撇了撇嘴不敢吱声。
“别站着了,周寻过来一块儿吃。”虞清绝往桌子外边挪了两分,很大方地拍了拍身下的蒲团,让他过来坐。
“不敢,夫人。”
虞清绝心情好的时候废话就会很多:“这有什么不敢的?快点给我坐下。”
“你今日可是高兴了,不如替我想想办法。”萧燎一把扯过虞清绝,把她拽回原位,“你看正位上许阁老正盯着我呢,可我今日不舒坦,喝不下了。要不你替我喝了这酒,无非咱们都是座上宾。”
“我喝过了,”虞清绝指了指自己的琉璃杯,“不错。”
“这杯呢?”萧燎端起自己的酒杯朝虞清绝递过去。
虞清绝手腕一转,将酒杯往回推了几分,眸中神色带着嘲讽:“我用不到酒,只用得到世子。”
萧燎似乎对这句话很受用,眯着眼享受片刻,才说:“这酒是拜你所赐,不如我听你的吧,是喝还是不喝?”
虞清绝说:“这就太抬举我了,许阁老就在上边坐着,不论如何,你都得喝。”
萧燎对许翰潮是否有这个本事的问题不做理会,只说:“你可真是个好月老,但若这红线牵不成,我就白喝了吗?”
“若是牵不成,那也算我活该。”
说完后,酒杯就挨上萧燎的唇边。
二人对视,他深不可测的眸光仿佛挑衅又仿佛低语呢喃,你看,我喝下去了,你猜报应会落到谁头上?
他在虞清绝面前细细品尝着毒药,像是不肯放过任何味道,全部吞咽下,直至酒杯中一滴不剩。
虞清绝明白萧燎的意思,但也真的没有阻止他。
她想,只是有点可惜罢了,萧燎饮下药之后的样子,自己也应该见一见,这样才算公平。
萧燎仍注视着她,不加掩饰的寻衅挑逗让虞清绝突然心跳很快,只觉得眼前之人过于耀眼。
她喜欢,但又没那么喜欢。她也兴奋,但并不是像雪娘一样的情感,而是一种拖人下水的快活。
自萧燎出现后,他就一直控制着虞清绝心中晴雨。
前日的阴霾让所有人都在抱怨,农人在抱怨雨水会影响今年的收成;商人会抱怨不能顺利出商,只有虞清绝在这片雨中得到了舒展。
她毫不惧怕潮湿,甚至与其混为一体。在一团混沌之中,旁人才看不清她的内心。
可近日里鸿都放晴,萧燎好像也能把她周围的雾气晒干,露出本色。
两人每次接触,都会让虞清绝失去安全感。被人看穿,就好像浑身赤裸地躺在砧板上。
平心而论,她真没注意到萧燎有什么坏习惯,他光明磊落,意气风发,威武又英勇。也正是如此,在越明亮的阳光之下,自己也显得更加污浊,所以她整日躲在房中不愿出来,甚至不愿意看见周寻。
如今看着萧燎饮完杯中药酒,她复仇一般的心态作祟不止。这样磊落的将军竟然也会被阴暗之人拿捏,不该喝的酒要喝掉,不该睡的人也要去睡,很有意思。
畅意并没有如她预料的那样持续太久,只掀起了一波浪潮。各种异样随之在心中升起,可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出来。
许翰潮坐在离他们不过三米的地方,看着萧燎把空杯放回桌上。他面色红润,春风得意,吩咐侍女把他扶起来。
众人也停下声音把目光聚焦在主家身上。
许翰潮一把接过侍女斟满的酒杯,清清嗓子笑道:“老夫在这鸿都生活,少说也有六十年。年轻之时也曾打马游街,东市的那些酒都喝腻了。今日诸位到场的都是客,老夫便拿出来自己家酿,想请诸位品一品这其中风味。”
“若是不嫌弃,各位还需赏个脸。”
他声音嘶哑,语气之中满是上位者的压迫,让这些客套话听起来并不怎么舒坦。
没等虞清绝自己动手,侍女便端起另一只酒壶倒进杯中,只添了一半。
虞清绝平日里很少在意礼数,现在却不知为何烦躁起来。她停住动作,缓缓抬起头,眼神冷的吓人,刀子一样戳向侍女,又扫过主位上的许翰潮。
萧燎拿过虞清绝的酒杯,一把扔到身后的草坪上。
“许家的下人做事便是这么不懂规矩,打算送客呢?”
他阴鸷的声音在宴会之上格格不入,引得众人齐齐看过来,也惊动了另一边的许翰潮。
但他并未挪动脚步,只是关切地立在原地问道:“萧世子这是怎么,可是许府招待不周?”
虞清绝神色淡淡的垂眸,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般,仍然轻手抚摸着怀中的兔子,生怕它吓着了似的。
“没想到我辗转回了鸿都,倒也要看着下人的脸色了?”
萧燎起身一脚踢翻了面前的长案,值万金的盘碗酒杯哗啦啦的撒了一地,应声而碎。瓷片四处飞溅,几位离他们近的夫人也匆忙躲开。
一旁的侍女,没想到他会这么大动静,慌忙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倒酒都倒不满,我还以为是许府的酒窖太小,应付不过来了。”
“世子这是什么话?英雄惜英雄,哪有怠慢萧世子的道理。许府管教下人不周,在此先向世子赔罪。”许翰潮不紧不慢地说,“今日有才之士同聚于此,世子何必大动肝火?把这侍女拖出去,别在外面晃荡,惹世子的不痛快!”
夫人们掩住口鼻,有的甚至转过身,紧张得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只有虞清绝神色自如的看着侍女慌张的眼神,迅速被束缚起来的手脚以及嘴里塞的抹布。
萧燎随意听了一耳朵的客套话,慢慢踱步,泰然自若。
周围鸦雀无声,众人的酒都醒了几分,虞清绝只能听到萧燎的长靴踩在碎片上的声音。被碾过的碎片化成沫,把光洁的大理石板刮出无数道划痕。
“今日的诗会盛况,也有世子的一份功劳。也多亏了世子能平安归来,铧朝才算打了胜仗。三座城池可不是小本事,诸位,今日同我一起,敬萧世子一杯。”
侍女端着托盘低眉走向萧燎,虞清绝身边也有人跪在瓷片上,恭敬奉酒。
众人的酒杯都举起来,萧燎没说话,端起酒杯下了这个台阶。
待萧燎喝完,许翰潮一改面色,拍手哈哈大笑:“世子果然是个豪放疏狂之人!今日是我招待不周,可不要介怀。但我也确实是高兴,看来家酿对萧世子这种行军之人来说,也能称得上利口好酒。”
“我现在年纪大了,总爱做些闲事。世子若是不嫌弃,或是觉得喝的不尽兴,不如同我去喝个痛快。”
虞清绝倒没像别人一样喝完,只轻轻的抿了一口,又把酒杯放回盘中。
她心里计较着,许翰潮果然是只老狐狸,话里话外都是套。
萧燎同许翰潮就这么离席,众人从最初的紧绷,到迟疑,又到了混乱。虞清绝趁着人们的讨论,抓住时机站起身赶紧往外跑。
萧燎走了,可周寻还没走,他伸手拦住虞清绝:“夫人,这是要做什么去?”
“你不管你家主子的安危,反而来管我?”虞清绝怀中抱着白兔,脚步倒是不停。
周寻见她直接往自己身上撞,又连忙躲开。
虞清绝回头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今天干什么去了,装什么呢?只在这里等我半炷香时间,我去去就来。”
随后她眼疾手快拉过身边的一个侍女,往周寻怀里一推,匆忙闪进人群。
众人都还聚成一堆,匆忙商讨镇北的兵权会不会放手给许翰潮。
虞清绝躲进角落,把最外层扎眼的长衫脱掉,换了个面裹住兔子。她脚步匆匆穿梭在人群当中,在经过崔侍郎的位置时,趁人不注意顺手掏出怀中雪娘的信件扔到酒桌上。
离开人群后,她抓紧时间去寻穆格,但芳草渡之中并没有显眼的金发。最后虞清绝兜兜转转,才终于喘着粗气在花园之中看到他。
“你怎么跑出来了?”
穆格笑着说:“这不是在等夫人吗?”
虞清绝时间不多,舍去了客套话:“先前说的事儿,我得问清楚。你口口声声都同我是一路的,我想知道这一路到底是个什么路?”
“通往自由的道路啊,”穆格眼神清澈,“你为皇帝做事,我来了之后,自然也要为他做事。如今你兄长和朋友都不在鸿都,有什么事找我帮忙便可,在下兴许还能尽绵薄之力。”
“铧朝上下所有人都是为皇帝做事的,但目的纯不纯就不知道了。”虞清绝觉得周寻迟早会找过来,便长话短说,“你打算怎么回大漠?”
“夫人这么聪慧,怎么会猜不到。”穆格摸了一把虞清绝怀里的兔子,说道,“你帮皇帝就是在帮我,说到底我只是想让事情快些罢了。我不想只是回到大漠,就用光大半辈子的时间。”
“若是真说我存了几分私心,那就是希望夫人事成之后离开你的夫君,反正你都把他送到别人床上了。”
“为什么?”
穆格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因为我对夫人一见钟情。”
周寻找过来之时,只见虞清绝独自在树下愣怔。
“夫人?”
虞清绝回过神,眼中晦暗不明,“你们家主子怕是得喝到天亮,不如我先回去吧,有点累了。”
周寻犹豫了一会儿,才把虞清绝送上马车,亲自带着她回去。
虞清绝之前在席上也喝了两杯,靠在车厢里看着街上的灯笼,想着今夜自己总算是闲来无事,要是周寻不在,她或许还能往诏狱里去“审”几个人。
回了府之后,旁边的月牙凑过来给她递上干燥的手巾:“不是和世子一同出去的吗?夫人怎么自己先回来了?”
瑞雪在旁边冷哼:“男人不都是这副德行,有家不回。吃酒去了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虞清绝听瑞雪说话就觉得很好笑,打趣说:“我们瑞雪最近可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也不知这样的嘴,以后能嫁给个什么好人家?”
“姑...夫人,您说什么呢!我得伺候您一辈子!”瑞雪也笑了,“反正跟着您不愁吃不愁穿,也不用受什么罪。”
“跟着我才受罪,不过或许好日子快来了,别着急。”
虞清绝慢吞吞洗漱完,扶桑院中仍没什么动静。她透过窗子冷眼看向北屋里的黑暗,不知想了什么,走过去关紧,才和衣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