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花墨正在通往军营的拒马前站着。
如今关外和平已久,赤东也极少出征。永定侯姜玄尘便从前线撤了回来,到最近处的军营里,带军队养精蓄锐。
花墨举起令牌朝门前的小将晃了晃,装作一副乖巧样子,甜甜笑道:“喏,这是你们侯爷的令牌。可否让姑奶...让我进去看一看。”
她换了件青黛色襦裙,不再像平常一样穿着劲装,头上也随意插了几根银簪。许久没有绾发,发髻看着也不精细,但不管怎么说,好歹有个形状,不像之前只束个马尾大摇大摆的上街。
当然,这一身还是出门前佑临非要让她换的。
“这,这,这好像确实是侯爷的令牌!”几个小将瞬间聚成一团仔细查看,又疑惑地看向花墨。
“侯爷令牌极少离身,姑娘这是...?”
“那就说明我是个重要人物,进去通传吧。”花墨说。
小将不敢怠慢,急忙跑进去。
花墨在营前等着,一群小将随即围上来,对她嘘寒问暖。
“哎呀,姑娘是何许人也?听姑娘口音不是本地的。”
“哈哈哈,这么晚,吃饭了没有?”
“这军营距离城中有段路,姑娘是怎么来的?累不累?要不先喝点水?”
花墨被热情淹没,突如其来地有点拘谨,摆摆手说:“哈哈,不用不用,我走着来的,用过饭了。”
一个小将懊恼道:“啊?这么远的距离,姑娘独自走来,这不是太危险了吗?侯爷怎么回事!”
“姑娘远道而来,肯定累坏了,不过军队有军队的规矩,没侯爷的令,您暂时还不能进。我给您搬把凳子出来,先在这儿歇一歇。”
花墨:“...”
花墨原本不想坐,但她见通传之人许久都没来。想着军营之地极为广阔,此处应当距离主帅营帐遥远,就只能在凳子上歇一会儿。
这点距离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能坐着为啥要站着?
又等了约一炷香的时间,那人才匆匆回来,另一旁有小将牵过马匹,对花墨行了个军礼,说:“请进,只是对不住姑娘,此处没有车架,须得上马。”
“不必车架。”花墨转而登上,问了个方向,一人一马直接跑过去。
身后的小将们看着花墨因颠簸而扬起的纱裙,都没想到她这般飒气。
姑娘家少骑马,也很少有学的,大多数都是坐马车出行。这姑娘看上去虽像个千金大户,说话的语气却是宽善,他们高兴,心里也越发满意起来。
姜玄尘似乎不怕她偷偷做什么,没有派人跟着。花墨便独自驾马在这营中瞎逛,边走边记下路线和分布。
做锦衣卫的总是要比旁人多留意些,她也成了习惯。临近大营,花墨才发现自己非常像一个奸细。
营地很大,可见边界战线拉了有多长。许多将士都坐在火堆边,光着膀子喝酒啃干粮,见着花墨这么一个女人突兀出现在这里,不免都朝她看过来。
花墨还寻思他们要说出来什么不入流的话,就直接拔了舌头。结果发现军中纪律严明,这些人到底只是看一看,没人敢对她吭声。
姜玄尘在主帅军帐前等她。
花墨也远远就见着军帐之前的人影。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姜玄尘满身戎装,心里不禁感叹:平素瞧上去不怎么样,现在一看倒也是那么回事儿。
总之,还挺像个人的。
身下的战马悠悠停在姜玄尘面前,花墨没注意他伸出来又收回去的手,利索翻下来。
“来找我是何事?”姜玄尘把她带到军帐之中。
帐内没有其他人,除了一个皮肤有点黑的少年正大口扒拉着饭。
他还没顾得上抬头看,就被姜玄尘提溜起往外走。
姜玄净捧着一个小盆,嘴里还塞着东西,含糊不清地嚷嚷:“干嘛呀大哥?我还没吃完呢!”
“你先出去。”
“哎!唔唔…别啊!我还...”
姜玄净被踹出去的最后一秒,终于满脸不解地瞟了一眼花墨。
花墨讪笑中带着认真,说:“不好意思,就一会!”
姜玄净:“???”
“什么事儿,说吧。”合上帐帘,姜玄尘平静地说。
花墨还是有点不大放心,自从虞清绝那儿知道萧燎的五感之后,生怕这些做将军的耳朵都太好使。
于是她轻轻往姜玄尘身边蹭了两步。
“啊?”姜玄尘一脸愣怔地看着她贴过来,咬了咬下嘴唇。
花墨悄悄说:“我此番前来,是有个事儿想打听。”
“......什么?”
花墨转了转眼睛,正色说道:“我看侯爷也是个直爽之人,不如我们一换一?锦衣卫的消息换赤东帮个忙怎么样?”
姜玄尘不太喜欢她的用词,皱了皱眉头,说:“你先说是什么吧。”
“我先说我的请求吧。”花墨清了清嗓子,说,“也就不瞒着您了,毕竟我被您撞见,猜也能猜出几分。是这样,我们到处都走遍了,只有港口还没去过。我知道侯爷明镜高悬,不怕查,但是过程还是得走的。”
“可现在赤东港口,是军队在管,大多人都进不去,况且我这身份也是假的。我是说万一,万一查出来也多有不便,不如我们说明了,你放我进去看一看。”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花墨没想到他答应的这么快,瞪圆了眼睛说:“啊,你就这么放心,不怕我们干点儿什么?我是说万一别人派我们过来干点什么。”
“不怕。”
花墨想了一下,他好像的确没什么好怕的,唯一的一点不合理,就是他让步让得太快了。
她心中惋惜,要是孝景帝能亲自过来看看,就知道这人不会干什么叛乱的事儿。
按理来说,军营之中旁人不可私闯,哪怕他们是锦衣卫,也不应当放行。可是姜玄尘就这么给她开了口子,花墨也不知道他是聪明还是真傻。
但显然姜玄尘只是看起来愣了一点,并不傻,因为他下一句开口说:“你们在查兵马,是吧?”
“是,也不是,嗯...两者都有吧。”花墨组织了一下措辞,说,“前几日与侯爷偶遇,听侯爷提起过大漠的战马,也清楚侯爷同我们一样想搜寻旧踪迹。若是真如侯爷猜测,从铧朝把大漠的马运过去,怎么走呢?”
姜玄尘说:“你想问什么?”
“想问问是谁在管边防。”
姜玄尘反应过来,说:“你们在查安坤?”
“话都说到这了,瞒也瞒不住。总归要全都查个遍的,你也别藏着掖着。”
“我没有要藏。”
花墨撑着下巴盯向姜玄尘。
姜玄尘被她看的有点不自在,别扭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安坤是我父亲从战场上带回来的,父母都不在了,只留他和他几个兄弟,后来他从了军,战术很好,甚至救过我和母亲一命。”
“他是我义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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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玄净被踢出来,只能捧着他比旁人大了许多的饭碗,同将士们混成一堆儿。
“我大哥这是做什么?那女人是谁呀?你们就这么把她放进军营了?”他还在生气,“我好不容易今天去他那儿捞点吃的,况且他那吃的也不多,我还没吃饱呢!”
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将士哈哈大笑,说:“你怎么比你哥哥还不懂事?”
“那女人是拿了你哥的令牌进来的!你也知道侯爷多宝贝那个令牌,我都没见他拆下来过。”
又有一将士给他递过来了个土豆,笑道:“这还有什么好问的,你有个嫂子,不高兴吗?别人这岁数早就该成家了,就你大哥到现在也没个家室。”
“嗨,可不是嘛!”
“他不着急,我们还替他着急呢,我像侯爷这么大的时候,儿子都能走路了!”
几人围成一圈,美滋滋地谈着八卦。
“啊,你是这个意思,怎么可能?”姜玄净直接傻眼,“我大哥...我,我,我从来没见过我大哥身边有什么女人!”
旁边另一堆中有个将士过来蹭酒,听见姜玄净的话,噗嗤一声笑出来,说:“现在这不就有了吗?人家俩人在屋里谈情说爱,关你什么事儿,当然得把你赶出来了,这个没眼力劲儿的!”
姜玄净不服气,啃了一口土豆用力嚼着,说:“你说谁没眼力劲?我要是有个嫂嫂的话当然很高兴。”
他回想着,说:“那女人我都没看清,应该还行吧。但我没见大哥和什么女人有过来往啊?莫不是他背着我偷偷进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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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子里,花墨把他们查到的东西一一说了出来。
刚开始他们觉得此事不应该让姜玄尘知道,但后来想了想,感觉这人要比皇帝老子靠谱一些。
而且他们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他们在赤东查人需要帮忙,一个是赤东内部去查副将安坤与大漠人的关系才更容易。
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此事与旧案牵连甚密切。姜玄尘查了一半,他们也查了一半,不如大家联起手来,反正这里天高皇帝远,是瞒是报都有余地。
“这可是机密,本来只能往回传折子。不过,侯爷给我们行了便利,我们也回报一个。这事儿还没报上去,您自己寻思寻思怎么办?”八壹中文網
姜玄尘面色阴沉下来,说实话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花墨在说完之后,就坐在一旁静坐,等他回答。
军账外笑声欢天,她平日里最喜欢这些,语笑喧阗能撬动情绪,撇开阴暗与郁闷,但现下听来却觉得有些刺耳。
姜玄尘在原地站了许久,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沉默着。
花墨也等了他许久,观察他脸上一分一毫的变化。
尽管姜玄尘的脸上看不出来什么,但她还是能察觉到,这个极为年轻的侯爷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到最后,姜玄尘似乎已经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
花墨看他这般,心中不禁发寒。
她理解姜玄尘的想法。
他也是受了重重罪孽和屈辱才得以立住如今的赤东,一层又一层打击落在这个青年身上,同她,同虞清绝虞清舟都没什么两样。
总有一只手把他们往深渊更深处推,就连粉身碎骨都已经不算痛楚。他们都逐渐麻木,甚至习惯于此,别无他法。
人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负隅顽抗,比如他们不甘冤屈,自愿捆上枷锁也要重提旧案;比如萧燎数年前失踪后才保全永安侯府的活路,比如赤东忍气吞声才能完好的站在本应属于自己的土地上。
只是他们不知道,是否真的会有同归之处,是否有重见天日那一刻。
花墨心里不舒服,也等得越来越躁,就在她认定姜玄尘还需要再做打算的时候,就听到了他沉沉声音。
“去查。”姜玄尘说,“那个大漠女人抓到了么?”
“还没,”花墨有点紧张地打量姜玄尘的神色,“人去楼空了。”
姜玄尘深吸一口气,才说,“我调一队出去查,可能需要费些时日。”
花墨看着他这样,有些不忍心。她想,自己应当委婉一点,或许上次见面时就该提醒一句,安坤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个副将。
“多谢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