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0年4月初,寒风凛冽,大雪纷扬。宋莉在窗户上呵气,冰花溶解,溶出一小片椭圆形的清晰视野。她透过这处往外望,看到楼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是个男人,身穿灰色长身羽绒服,手里提着保温盒,包裹系扣的地方插了一枝刚摘下来的白玉兰,冰莹的花瓣比天上的云,地上的雪花,都要白得多。是他啊,每当快到午餐时间,他都会抽空离开队伍,把热好的饭菜捎给她。他知道她胃口小,对食物很挑剔,宁愿饿肚子也不愿意吃冷饭馊菜。有时候他会在盒饭上插一朵蔷薇,有时是茉莉,那是很稀有的鲜花,但是他每次都能弄到。男人在楼下张望着,似乎看到了她的目光,于是把手里的保温盒高高提起来,让她看,他示意着,然后,笑。宋莉看着他,感到鼻头酸涩,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会儿,想要说点什么,也许该热情地打个招呼,但她又不知道说什么。每次都如此,她面对他时总是容易忘记正常的社交礼仪,平日里她是很擅长这些的,可为什么到了这个追求自己的男人面前,她总是冷冰冰的,像个机器人一样麻木呢?宋莉伸手抹着眼,等到再睁开来看,男人已经不见了。只剩白色的雪地,铺了一层薄的僵硬的雪,异常地寒冷。是呵,他已经死了的,怎么会又出现在这里呢?那个追求了她足足一年的男人,死在今年冬天的一次物资搜集行动中。整整一个星期,她没有再看见他在楼下张望的身影,心里空落落的,直到救援队把他抬到担架上,送到火葬场后,她才又看见他。冻僵了的尸体,半截手臂和半个脑壳,血液都凝成了暗红色的冰渣。当时宋莉站在距离他三米外的地方,无法将这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和他真实的人联系起来,她看到他血肉模糊的仍能看出惊恐神情的脸,看到他胸口被压扁后又染了血的黄色花瓣。宋莉抚摸着身上披着的棉绒外套,她转身离开窗台,桌子上有新煮好的红茶,顺着壶嘴淌出蜿蜒到瓷杯中,刚好的温热,顺着喉咙下去抚慰脾胃。笔记本电脑还亮着,桌面上排列着打量未分类的文件,报表里的数据还没填完。宋莉坐到桌旁,看着未完成的繁重的任务,感到头痛。她疲倦地揉着太阳穴,把笔记本摆正,准备继续工作。这时候,门铃响起来。“谁……?”
宋莉的神经陡然紧张起来。她是个不愿意社交的人,来往者甚少,那个男人死后,很多个礼拜,她把自己关在家里,用啤酒和工作来填充时间。“宋莉姐,是我,云杰。”
门前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他带了一顶灰褐色的厚毡帽,脸颊冻得通红,嘴唇厚而干燥。宋莉把他迎进来。赵云杰疲倦的眼神在看到宋莉有些苍白,但细腻婉约的面容时,眼神骤然闪动起来,并尽力露出了愉快的笑容。赵云杰曾经是那追求宋莉的男人的小弟,事发那天他因发烧而耽搁了行程,所以躲过一劫。赵云杰带来一些蔬菜水果,宋莉谢过,表示要好好招待他。两个人客气过后,宋莉到厨房准备食材,她手上切着花椰菜,对赵云杰的不请自来感到疑惑,她有一个多星期没和他联系了,赵云杰发过来短信她也只是看看而没有回复,因为他问的话题无关紧要,聊得也是些无聊的事情。赵云杰在客厅褐色的皮质老沙发上坐着,他打量着桌上没喝完的半杯茶水,茶杯边沿还有女主人留下的淡色的唇印,他注意到卧室的门没有关沿,露出了一条不大的缝隙,从这条缝里看到宋莉暖色的床铺上的随意堆叠在一起的被子和衣服,赵云杰禁不住偷偷红了耳朵。他的心碰碰跳起来,清楚地感到自己是在一个单身女人的房间,处处都充满着陌生的异性气息。当他看到宋莉穿着湖蓝色的短款毛衣,洗得发白的紧身女式牛仔裤,上面套着橙黄色条纹围裙,端着一盘干瘪菜花向他走来时,他注意到她柔美的曲线和微笑时显得越发温婉的眉毛,感到越来越紧张了。他没忘记此行的目的,这是他鼓足了勇气并灌了半瓶酒才作出的决定。宋莉坐在桌边和赵云杰谈话,她把筷子递给她,而他显得局促不安,夹起饭菜无知觉地咀嚼着,眼神停在饭菜上,似乎陷入沉思中。宋莉看出他有心事,也不询问,只跟他谈些家常,天气怎么样,再过些日子就暖和起来了,蔬菜还够吃的吗,新工作顺利吗……“还行……就是在食堂打杂,洗洗碗筷或者搬个东西什么的,不算技术活,也不算累。掌勺的大师傅是老人了,很和气,等夏天来了情况会更好。”
“那就行,工资是次要的,起码这份工作安稳,待在基地里,不会有什么意外。“宋莉眼神呆滞着,似乎陷入回忆中,稍后她又露出微笑来,继续说道:”不管怎样,生活还得继续,高大人把事情安排的很好,一切都挺和平,一切像过去一样。冬天马上就要过去了,我们会慢慢好起来的。”
赵云杰在桌子底下反复搓着手,低头盯着破旧的茶杯边沿,忽然下了什么决定,他叫了出来:“宋莉姐!我今天来,是想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嗯?”
宋莉抬起头看着他,对他恍然的一声感到惊讶,他咬牙切齿的模样,似乎又遭遇了什么噩耗似的。“不是……宋莉姐,我是想说,我希望你能接受、我觉得,已经很明显了……”赵云杰也发觉自己过于一惊一乍,于是缓了声音,抬起头来认真说话。室里没暖气,人张嘴能呵出白雾来,他看着宋莉,感到口干舌燥,吐出的话也不受控制:“你一个女人家,孤零零地住在这里,就不感到孤单吗?”
宋莉略惊讶地看他,听这话的意思,似乎知道了下面的话会是些令人窘迫的内容。预感从她脑海中闪过,但由于一种好奇心,她没有打断她的话。赵云杰感到头皮有酥麻感,接下来的话对他们目前的关系将是一种挑战,但他已经在内心模拟了很多遍,如今一旦开口,就要接着说下去:“宋莉姐,我一直觉得你长得很漂亮,人也好,心里在意着你很长时间了,大哥走了这么久,他托我照顾你,我心里是很愿意的,你看……”他本来准备了大段合理有度的话,本只是打算稍微暗示一下,留给她一点余地来思考,但是话一出口,就变了味道,又直白又无趣,没什么体贴可言,倒是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流氓气。“你看咱们来、咱们俩怎么样,你我目前的情况,你对我也好,我……”“云杰,”宋莉忽然扳起了脸,嘴角下抿,说道:“云杰,别提你大哥……你大哥他……今年冬天刚走,我这心里还难受着,你叫我怎么回应你?”
她看着赵云杰羞愧地垂下了脸,神情分明绝望起来,于是语气缓下来:“云杰,你好好想想,你今年才二十五,正是年轻的时候,而我,比你整整大了十岁,我是你的大姐,这不合适。”
赵云杰急了:“宋莉,你是对我那里不满意吗,我觉得年龄就不是问题,我哪里不好吗?”
宋莉摇摇头,说:“云杰,你别着急,你年纪小,不懂我心里想什么。也许你都不明白自己心里想什么,你得需要时间好好考虑,你只是把我当作姐姐了而已。”
宋莉语气淡定,毫不慌张,甚至说是,她对他的表白无动于衷,她像这个年纪的女人一样,对于年龄过小的男孩表现出年长的经验和宽容。在宋莉看来,赵云杰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孩子,虽然有二十四五了,但心智还远远未成熟,宋莉作为年长的姐姐,面对他时倒少了一些局促感。宋莉最初认识赵云杰时,也只是把他定位到年纪小的男孩里,她挺愿意和赵云杰聊些家常,他的性格就像长相一样不起眼而且温和。年龄差距会让她在赵云杰面前比较放得开,就像面对自己的弟弟或者小一辈的人,她对他拥有一种年长者才有的坦然。她曾经出于好意帮助赵云杰打扫房间,毕竟家务事并不是这些独身男孩所擅长的。至于感情这方面,宋莉不打算再考虑。她曾是个贤良的普通妇女,丈夫的尸变让她患上了轻度抑郁证。她生性胆小,畏惧死亡,更畏惧失去,在目睹身边人的一桩桩惨剧后,她决心不再爱上任何人,爱是一种可怕的东西,而真情会让人痛彻心扉。她太害怕失去了,因此,她不打算再接受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