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季明、卡斯珀,以及另外一位我们不太熟悉的朋友,楚辞,便携着手一起走进酒馆里来。最愉快的当属季明,她神采奕奕地同每一位刚认识的朋友打招呼,在看到常安时还向她抛了媚眼。采苓同卡斯珀拥抱过,然后被牵引着认识了新同伴,那身形瘦长淡薄,一身灰色调同神情一般淡漠的男子——楚辞。根据季明的介绍,64年时,她与楚辞在C大念学,那时候她在乐队中拉小提琴,卡斯珀被学校聘请做钢琴课老师。她通过一本诗集认识了这个多才多艺的文学系才子,兴冲冲地穿越大半个校区去拜访他,楚辞孤僻的个性不易与人亲近。而季明天性热诚,从不把别人无意的冷遇当回事。令人意外的是,卡斯珀在偶然的会面中与楚辞一拍即合,三个人经过几次交谈后发现彼此意气相投,遂成为一个小集团,共同研究艺术理论。直到65年局部战争开始,国家不得不采用一些强制性的政策来维持社会稳定,相应的,这些政策在某些程度上也限制了文化领域的发展。由卡斯珀带头,三人都参加了关于文化自由权利的游行示威活动,卡斯珀被开除,季明被保留学籍,而楚辞则主动退学。讲起往事来,季明就收不住话头了,她眉飞色舞,感叹唏嘘,顺带深入浅出地评价了四十年代的大战以及六十年代的局部战争。楚辞出口将话题转了个弯,掩住了季明话里过激的锋芒。采苓打量着几位新朋友,安排他们坐下,并让常安端上了茶点和酒水。“一架电子钢琴,是为我准备的吗?采苓,很感谢你!你知道我多么需要这个,近一个月没摸琴键,我的手指头们都难过得要命!”
卡斯珀以他特别的方式给了采苓一个熊抱,然后来到钢琴前,他既兴奋又专注,以至于完全忽略了旁边抱胸而立的苏成业,后者正以含有敌意的目光沉默地打量他。采苓给两人做了介绍,然后向卡斯珀叙述了困扰她们俩的难题。“这不是什么问题,交给我就好了,很乐意为你分担解忧!苏先生,很高兴认识你,我得称赞,希望建设得非常好,你的工作让大家都感到安全满意!”
“这不算什么,一些必须承担的责任,很荣幸得到您的称赞。”
两个人握手,苏成业从对方坦诚的、洋溢着热情的目光中感到了信任,心里那点微弱的敌意被打消了。苏成业说:“卡斯珀先生哪里人?听口音,您是来自德国?”
“是的,莱茵河是我的母亲河,我生长在莱茵河中游的波恩,每天听着教堂的钟声入睡——自然的音乐,那是我最喜欢的音乐。”
两个人互相认识后,卡斯珀坐在了电子钢琴前面,他先查看了钢琴的构造,逐个抚摸黑白琴键,然后以不同的力道敲击出琴音。似乎很满意的,微微点了点头,采苓专心地看着他微笑,他受到鼓励的目光,回以自信的微笑,遂将双手随意地放好,以一种不是十分标准的姿势,奏出一小段乐章。音符铺成乐章的那一瞬间,酒馆里的客人都被吸引过来,渐渐流出的音乐在一个小高潮后暂停,谁也不能做出什么评价,而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集中在那演奏音乐的男人身上。他的双手悬在半空中,静止,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采苓身上,而后者凝望着他,对他给予永不会失望的期待。“这一首《深夜篝火》,乃楚辞、季明,还有我,于66年所作,献给我亲爱的朋友采苓,庆祝我们久别重逢,以及我那不离不弃的两位挚友,还有此刻在倾听的所有人。”
于是,微微一笑,双手以一种舞蹈般优美的姿态落在琴键上,在轻重有度的触摸中,曼妙之声在空气中蔓延。乐声似潮涨潮落从他手下一泻而出,初见时的惊喜以轻快的小调作为装饰,在漫长流淌的欢乐长河之中偶然迸出的激流,在反复的高低音中崩裂,一丝阴沉的颜色点染开,从深谭中翻涌而上,化成浑厚的浪潮,苦难是不断翻涌的旋窝,日光为阴云所遮蔽,霎时间狂风大作,连绵不断的悲伤涌来,在强烈的生的欲望之中化成悲怆的长啼。绝望并非绝望,悲伤也并不是完全的悲伤,在最初萌芽之处仍有生命在搏动,一两点火花消逝了,青灰色的调子中还有新的火焰燃起,而潮水越发汹涌,战斗的锣鼓敲响的,浪花飞溅成鼓点,渐急渐快,绷紧成无限延伸的直线。忽然,一切静止。酒馆里的人都把目光投在卡斯珀那悬在半空中,维持着紧张状态的两只手上。那又粗又短小,农民似的手掌,肌肉僵直,以一种永恒存在的雕塑感静止着。而演奏家本人,也闭上的双眼,他那紧紧锁住的眉头,抿紧的嘴唇和越发显得坚毅的下颚,都表现出他的脑海中正在经历某种风暴。那是神秘的思维风暴,只有艺术家本人才能感知的,音符与旋律相互缠绕的美妙图画。而观者则于静谧中,陷入了一种溢满情绪和虔诚之心的神秘状态,所有人都注视着他,屏息以待。琴声又起,舒缓而悠长,是天光从浓密的阴云中显露,最初只有一点点,但很快的,大地便整个地颤抖起来了,欢乐又起,但是更加缓慢更加富有耐心,宛若生命初生时的徐徐绽放。但夜还是在的,光明并没有完全到来,只是篝火已经燃起,浪潮也渐渐平息,从暮光之中映亮的微笑的脸,是朋友们在相互温柔的劝慰。有风吹来了,但并不惊惶,反而惬意地携手走去,在草丛的细语中闻到浅淡的泥土味儿。欢乐是纯粹的欢乐,新的希望在滋滋作响,心脏碰碰地跳动起来了……直到卡斯珀从座位上站起来,庄重地整理衣物,并向听众们谢礼,大部分人还没回过神来。比起平日所听的流行音乐,摇滚以及民谣,卡斯珀的音乐具有一种不能言传的穿透力,在结构上,它无可挑剔的优美,而在旋律上,它是如此激情澎湃,跌宕起伏,却又使人格外安静。直到曲罢很久之后,人们才回过神来,抚摸胸口,已是随着乐曲走过了千山万水,在旅途中尚不能觉察,在一切沉寂下来之后才起伏不已。人们不知道这是什么类型的音乐,但是比起给它归类,还有一个更好的形容能够描述这首《深夜篝火》——那是从天国传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