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候天上聚集起大片阴云,闷雷乍起,从东边滚到西边,屋外树林狂乱地摇动,桦树叶沙沙作响,渴求即将到来的暴雨。常安侧身倚在落地窗上,一手扯着猩红色的帷幔,脸颊贴着玻璃,眼睛漫无目的地注视着窗外的景象。街道上依旧数月如一日的忙碌,建筑工程还在继续,这些仆人即使在光亮微弱中依旧能视物,没有接到上级下达的命令,他们不会中止手下的活动。在这些陌生的面孔中,有哪些是人类,又有哪些属于尸仆呢?常安想着,她的脑中一遍一遍分析目前的情况。双脚康复不久,做一些简单的行走动作颇为吃力,她知道自己无法逃脱,但又不能寄希望于可能发生的奇迹。“如果我就此留在这里,成为尸族的一员,那么莫非怎么办,他在京城能够找到依靠吗?又或者,他自己能凭借本事闯出自己的天地,他一向很厉害的……但是他对我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我只是把他的转变归咎于青春期,是不是太草率了。总觉得还有别的原因,是我没有注意到哪里,是我忽视了什么……”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屋内的仆人退出去拿蜡烛,一道闪电划过,霎那间照亮天地。在白色光芒驻留于瞳孔的那一刹那,一切景物恍若过度曝光,少顷,雷声在西南边炸响。“你是在等待雨吗?”
身后有人问她。常安双眼依旧注视窗外,身形不动,内心的弦总却绷紧,低沉沙哑的男性嗓音,未知的存在。“是雷阵雨吧,夏天总是这样。”
身后的人又自顾自地说。常安微微转身,看他,陌生的脸孔,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暗淡的色调,勉强看清楚脸部轮廓。常安一时记不起来他是谁。“你是觉得闷吗,我听仆人说你已经被囚禁在这里一个月了。”
男子穿灰色的风衣,立在距离她三米以外的地段,他察觉到她的注视,浅灰色的瞳孔闪烁起来,宛如琥珀。“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又说,略微动情,并且穿过茶桌往前走了一步,离她更进一点。常安注视他西方人立体的五官,高耸的鼻梁直贯天庭,深嵌在眼窝里的眸子。常安从记忆中捞出一个形象,瘦削的飘忽不定的影子,嘴角挂着病态微笑的神秘尸族:他在她面前威胁道:别让我抓住你。啊,常安记起来了,她从记忆中打捞出那个名字,只有两个简单的音节拼凑在一起,却蕴藏着血腥味儿的,整个希望城居民的噩梦——“斯兰。或者说,尸王。”
常安转过身正对他:“你想要我怎样,你已经抓住我了。”
两年前的那一天,整个希望城被尸族占领,血液从街道上汇聚成河流,多少人命丧尸口,曾经的伙伴杳无音信,她带着莫非仓皇出逃,却被他横路截下。那时候他的意识还没进化完全,口中吐出的语言断断续续,他站在常安面前,嘴角抽搐着,残忍地笑,看着自己的猎物,说:别让我抓住你。这两年在流浪中途,她偶然听到关于尸族的只言片语,有大部分是谣传,要从中找到真相十分困难。直到来到首都以后,常安以为在人类的庇护所内,可使自己免受侵犯。但生活的平安让她放松了戒备,她也恨自己脑筋太简单,在希望城遭遇如此的变故,又从其它各处得到尸族汇聚的消息,竟然没能够前后串联。困在白夜城以后常安才反复琢磨,推测出一个可能的原因,既然两年前这个尸族统治者已经强大如斯,这一地区又没有别的对抗者,那么白夜城的尸王不是他又是谁呢?让常安不解的是,眼前的尸王并没有嚣张跋扈的气势,相反,他言行柔和,表现得几近于温柔。常安的目光与他对峙半晌,后者率先退开,无奈摇头,太息。这动作似曾相识,常安曾经在另一个人身上见到过,这是不正常的,他没必要如此表现,好像……相识已久的朋友似的。“你的脚怎么了?受伤了?”
对方很敏锐地注意到常安的异常,在她转身时候,动作间些微的踉跄。常安没说话,继续盯着他,她走到圆桌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没有搭理斯兰的问候,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要让我成为你的奴隶,或者……直接杀掉我?”
对方靠近常安,蹲身撩起常安的裙摆(伽玛为她准备的暗青色连衣长裙,她只能穿这个。)抓住她的脚腕,常安身体一僵,但无法反抗,她惊异地看到对方褪下她的靴子和长袜,伸手抚摸脚腕处那狰狞的紫红色疤痕。常安不理解他的行动所为何意,她只能静静地等待斯兰的下一步动作。斯兰看到这可怖的伤口,脸上闪过一系列复杂的神情,又似乎很克制地,他轻轻放下她的脚。低头呢喃:“很疼吧……是伽玛做的,让你受这样的苦,是我的错,我没料到这一切,你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常安想踢腿踹他,一个可以瞬间掌握自己生死的魔鬼,蹲在她脚下这样别别扭扭地演戏,让她感到不寒而栗。常安也确实这样做了,她稍微屈身用膝盖向对方太阳穴撞去——但是她不以为自己能够命中,这是一个愚蠢的举动,但是做出的时候常安没有丝毫后悔。结果,斯兰被她击中了,顺着冲力直朝墙壁飞去。常安瞪大眼睛注视对方狼狈地爬起来,她能感觉到自己这一下的力道,但是对于尸族之王来说这算什么?而对方似乎并不恼怒,揉着太阳穴,脸上又挂着无奈的笑容,提醒常安:“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是这样冒失地袭击一个远比自己强大的存在,实在是鲁莽的举动吧。”
常安反嘴相讥:“我以为,尸王被一个伤残的无名小卒袭击到,也是很不可思议。”
斯兰微微笑了:“你这尖锐的性格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尤其在我面前,可是半分都不让。”
常安意识到了什么,她吃惊地望着他,嘴唇数次蠕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对方却是已经了解一切似的,递给她一只手。“也许你感到很迷惑,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但是这一刻我期待已久,一切都是意外,一切也都是注定,我庆幸自己没有死去。我可以保护你,尽我自己所能。”
这时候天边闪过数道惊雷,白色的光芒将大地劈开,常安坐在沙发上背对着大雨,眼前人的脸像刀一样劈进她心里,这是嗜血者的陌生脸孔,这不是真的,闪电之后这些都陷入黑暗之中,另一道光芒紧随而上,合着上一次的雷鸣,将新的温柔的形象从记忆中拉出,两张不同的脸在强烈的光芒之中重合,结合成她曾依恋的熟悉的人。“轰隆隆——”不,这是真的。这一切都真真切切的发生了,合着大气层激流涌动的闷响,暴雨紧接而下,潮湿的腥气一股股地涌出——就在两年以前,那混沌的无法辩明的夜里,有一个人为她倒在血泊里,这桩契约一旦订下,这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过往一笔勾销,而常安不知道。她只知道一切都开始崩塌,在还没完全意识到之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已经悄然远去。已经无可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