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 我……是谁? ——这是涌入他脑海的第一个问题。 在这一片黑暗中,记忆仿佛也显得不那么可靠了……在大脑里那些属于过去的残片、生活的遗骸中,他一时间只能找到一些鲜明的色彩: 蓝,冰霜的蓝,一如滑翔在高空中的幽魂,用他们半透明手指散播下来的寒冷死亡; 红,烈焰的红,燃烧弹在身边炸裂的时候,鲜红会吞没你的视野,但在此之前,你最先听到的竟然是如精灵咏叹调一般的微风的吟哦…… 黑,最后是黑,从那以后,一切就都陷入了黑暗,就好像是光荣联邦那沉寂的夜空…… 现在,一切也都是黑的。 他沉浸在这片漆黑里,用迟钝的思维,勉强在一片空洞中挖掘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科德温。 他恍惚想起来,这就是自己的身份。 这就是他几十年无用生涯的缩写: 光荣联邦“炼狱之锤”师团上尉,庇西斯·科德温。 对……科德温上尉迷茫地想着,之前发生了什么? “炼狱之锤”……他跟着师团穿越了尘埃山脉,进入了人类帝国的裂魂之地荒原……他们不日就要北上渡过狮心河,直逼人类帝国南境、为伟大的战神赢得胜利与荣光…… ——直到这些为止,记忆还都是清晰的。 但,之后发生了什么? 科德温上尉在一片黑暗中,痛苦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空袭。对,空袭。师团的驻地遭到了空袭,当时他们正驻扎在两道山岭中间的谷地里,以期躲避呼啸的寒风。 马尔科那小子不是还跟自己请示,要去侦察前路吗? 说起来……马尔科在哪儿?马尔科·烈风,烈风师团长的宝贝儿子? 对于这个问题,科德温上尉想不出答案——因为他所有的记忆,就停止于这么一个刻骨铭心的场景: 当他从撒尿的地方转过身来,整个“炼狱之锤”营地都已经化为了封锁着白霜的废墟残迹,向他跑过来的兽人士兵,被一颗长枪般尖锐的冰晶贯穿了颅脑,半透明的幽魂如女武神般游行在高空,而一颗燃烧着的火球从西方向他疾速袭来—— ——一切,归于黑暗。 战神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科德温上尉突然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战神啊……都发生了什么? 我还没死吗? 我这是在哪儿? 马尔科呢? 烈风师团长呢? “炼狱之锤”的……兄弟们呢…… 他想要站起身,却分明感觉到腿部传来了巨大的阻力,小腿上传来的紧绷感,让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是被绑在了某个椅子状的东西上……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科德温上尉想要抬手摸摸脸,同样失败:似乎同样有绳子一样的东西,把他的手臂也束缚在原处,唯有手指能够稍微移动,指尖传来的则是金属特有的冰凉触感。 巨大的恐慌向他袭来,他想要喊点什么,却因为一股毫无来由的恐惧而吞了声。 然后,就是一声击破鼓皮般的炸裂巨响。 科德温上尉眼前一花,等到视觉恢复,原本的一片黑暗中,已经出现了一颗巨大的白色照明水晶——耀眼的白光向老兽人脸上直直刺来,让他连睁开眼都很困难。 不过,在光晕的边缘处,他还是看到,自己面前有一张长长的铁桌,桌子对面似乎坐了些什么人,但对方具体的面目部位,却由于耀眼照明水晶的存在,而令他无法直视。 但凭直觉,他意识到桌子对面的应该不是兽人同胞。 “姓名。身份。”
桌子对面的神秘人冷冰冰地道,用的是帝国通用语。问完一遍后,神秘人又用生硬的兽人语重复了一遍,似乎是怕他听不懂。 在白光照射下头脑一片混乱的科德温上尉,恍惚知道自己除了回答,没有别的选择。 “科……科德温。庇西斯·科德温。”
兽人老兵结结巴巴地答道,“我、我是‘炼狱之锤’师团第四旅第二营副营长……庇西斯·科德温……上尉。”
桌子对面传来了沙沙的声音,似乎是有人用鹅毛笔在纸上记录着什么。 “我……我在哪儿……”科德温上尉虚弱地问道,尽可能地侧着脸,以期躲避白光的直射,但收效甚微。 对面的人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兽人语冷冷地道: “这是一场审讯。你没有提问的权力。继续回答我的问题,籍贯?”
全身受制的科德温上尉别无选择,只能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自己的家乡所在。 此后,类似的讯问持续了二三十句,桌子对面的神秘客,事无巨细地了解了科德温上尉失败人生中曾经历的每一件事、甚至还逐一确认了他远在光荣联邦家乡的部族亲属。 在这场莫名其妙的审讯中,科德温上尉的大脑也逐渐恢复了清明,他也大致推断出了自己的处境: 他被俘虏了,毫无疑问。 铁桌对面的、照明水晶庇护下的审讯者看不清面目,但对方的兽人语带有明显的帝国南方口音——类似的口音,科德温上尉曾经在帝国来的人类行商那里听到过无数次。 所以……科德温上尉一边回答着对方冰冷的讯问,一边绝望地想着,我……我没死,但我被人类杂种给俘虏了……战神啊……可“炼狱之锤”现在怎么样了?我的战神啊…… 科德温上尉这么胡思乱想着,昏头昏脑地答完了三十多个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是,“帝国境内有谁认识你”。 科德温上尉给出一个“没有人”的如实回答后,桌子对面的人类审讯者终于陷入了沉默。 传来了一阵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大概是人类审讯者仔细整理了一下,铁桌上用来记录审讯内容的纸页。 然后,科德温上尉透过光晕的边缘,隐约看到审讯者微微扭转过身,似乎是朝着一直站在他背后的另一个人用通用语低声道: “您还有别的要问吗?”
回答的,则是一个听起来相当年轻的声音: “剩下的我来吧。”
椅子与地板传来的摩擦声。审讯者站起身,把座位让给了他身后的那个人,那个听起来年轻,但语气却很沉稳的人类。 这个人类伸手打了个响指。 又是“砰”的一声巨响,充斥在视野中的白光消失了,照明水晶黯淡下来,科德温上尉的眼睛花了好一阵,才适应周围光线的变化。 随着视觉的恢复,周围的景象映入眼帘。 科德温上尉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只精钢材质的、似乎是专为审讯而打造的靠背扶手椅上,手脚不出意外地都被粗麻绳固定在了椅子上; 这里是一间颇有人类风格的起居室,但墙上的宗教花纹壁纸都有些剥落,墙角也长着霉,似乎很多年没有人在这里住过了; 房间有窗户,但拉着厚厚的窗帘,导致科德温上尉也看不出,此刻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为整个房间提供照明的,就是那颗用绳子吊在天花板上的、光照强度可以自由控制的巨大照明水晶。 而在上尉的对面,则是一只铁桌,桌子对面有两个人类: 坐着的,是一个身穿黑底金纹华丽短袍、看起来就不像凡俗之辈的黑发年轻人,站在这年轻人背后的,则是一个身穿灰军服、面容冷峻、腋下还夹着书写板的人类军官。 科德温上尉意识到,刚才就是这个人类军官在审问自己。 “自我介绍一下。”
桌子对面的年轻人类微微一笑,用的是只有人类贵族子弟才会学习的那种中古兽人语,表情也和善得不像是在和俘虏说话,“我是艾略特·伊戈尔,帝国霜枫岭公爵,总裁南方军务……不好意思,也是击败你们‘炼狱之锤’的、这场战争的胜利者。”
科德温上尉的心中在呐喊: 战神啊!他说什么?! 胜……“胜利者”?! 不会吧,这不可能是真的…… “炼狱之锤”输了吗?!不,他一定是在撒谎,即使我被俘虏了,但光荣联邦的精兵,是不可能输给人类的啊…… 但表面上,他只能勉强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从你的眼神,我可以看出来你并不相信……你们‘炼狱之锤’的失败。”
自称艾略特·伊戈尔,霜枫岭公爵的年轻人微笑道,“你们联邦兽人对于胜利的信仰一直让我很钦佩……不过,我觉得你不妨看看这个……肖恩。”
年轻的人类公爵摊开手,一旁的人类军官则毕恭毕敬地把一柄长剑端到了他手上。 人类公爵从桌后微微探出身子,将那柄长剑递到科德温上尉眼前。 老兽人的瞳孔瞬间缩紧了。 因为一瞬间,他就认出,眼前的这柄剑,正是烈风师团长平日里挂在腰间的那柄指挥佩剑! 战神啊!什……什么…… 师团长的剑,怎么会…… 科德温上尉心头还在剧震,人类公爵已经收回烈风师团长的指挥剑,云淡风轻地搭着手指微笑道: “不妨告诉你……你们‘炼狱之锤’师团,已经被我们霜枫岭全歼于裂魂之地。你们古利特·烈风师团长的脑袋,我已经叫人去取了,如果你想看的话,一会儿也可以给你欣赏一下。”
“我我我我我……”科德温上尉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一颗颗汗珠正从他额头的绿色皮肤不断向外渗出。 “不过,我亲爱的庇西斯·科德温先生。你是幸运的。”
年轻的人类贵族继续微笑道,“当你在‘炼狱之锤’的兄弟们勇敢赴死的时候,我们的哨兵发现你倒在红河谷的废墟里,而且从当时的情况看,你似乎是在逃跑……而你刚才的口供也证实了这一点。”
年轻的人类贵族歪了歪脑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科德温上尉,玩味道: “所以,坐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一个临阵脱逃的联邦兽人……科德温先生,我说得对吗?”
科德温上尉只觉脸上一阵燥热,巨大的羞愧感从胸口涌出。 此时此刻,面对一个年轻人类的诘问,这个兽人老兵竟然羞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堂堂联邦兽人,堂堂“炼狱之锤”师团,从来只有战死疆场的烈士,哪里有过畏战脱逃的懦夫? 夏侯炎欣赏了一会儿这兽人逃兵的窘态,摆摆手轻笑道: “科德温先生,无需感到羞愧……求生是生命的本能,人类如此,你们兽人也一样。你当时只不过是凭借本能作出的决定而已,这不是错事。”
科德温上尉艰难地点了点头,但脸上还是火辣辣的。 “所以,你瞧,我亲爱的科德温先生。”
夏侯炎并没有看科德温上尉,而是欣赏着手上那柄烈风师团长的指挥剑,“在红河谷,在东裂魂之地,我和我的军队杀了无数的兽人,但我们没有杀你——理由是,我需要一个答案。我需要知道,你,在现在,是否还和当时一样有着求生的本能?”
说到这里,夏侯炎抬起头,用冰冷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科德温上尉颤抖的眸子,问: “庇西斯·科德温先生,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科德温上尉只觉整个胸膛都如同被抽空了一般。他恐慌地看着桌子对面的年轻人类贵族,从小到大听过的无数部族箴言,联邦士兵前辈的谆谆教诲,以及心中的至高圣神似乎都在怒吼,让他啐对面的人类一脸唾沫,然后像个真正的兽人英雄一般慨然受死、与千百“炼狱之锤”弟兄一去共享死亡的荣光…… 但,最终,他用颤抖的双唇吐出的,却是微不可闻的一句: “我……想活……” 年轻的人类贵族,看起来很满意,但似乎又有点失望。 “很好。科德温先生,我觉得自己已经大概了解了一些,你们兽人一族的求生本能了……”人类贵族玩味地道,“现在,我们霜枫岭,需要你去帮忙做一些事情——作为俘虏,你没有任何选择余地,懂吗?”
科德温上尉颤巍巍地点了点头,心口仍然因为自己的懦弱而痛如刀绞。 “你对穿法师袍没有什么排斥吧?你以后可能要经常穿了,虽然尺寸不太合适,但我会安排人改大几号的……”夏侯炎指了指桌子一侧,科德温上尉这才发现,那里堆着一件皱巴巴的长袍,“此外,你还需要背一些台词、演几出戏,这些东西的布置,肖恩都会负责的。最后,你以后就不是庇西斯·科德温了,你要换个名字。就叫……嗯……就叫‘耐奥祖’好了,我一直都觉得这名字很不错。”
年轻人类贵族自顾自嘀咕了半天,科德温上尉听他说完,才颤声道: “尊、尊敬的人类公爵大人……如、如果我按您说的做了,我就、就不会死,对吗?”
令科德温上尉万分错愕的是,人类贵族听了这话,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谁知道呢?”
夏侯炎笑完了,伸出手指,轻轻一点。 科德温上尉惊恐地看到,这个年轻人类的指尖,竟然涌出了灰色的雾气! 更为惊悚的是,随着年轻人类的手指一点,科德温上尉就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如同被这个人类的动作所操控的牵线木偶一般。 在无尽的惧意中,科德温上尉被迫低垂着头颅,听到这个名叫“艾略特·伊戈尔”的人类贵族,在桌子对面笑道: “果然,死灵法师还是由活死人扮,这才显得够味啊,我亲爱的科德温……啊不,‘耐奥祖’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