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经历北宋灭亡的元气大伤。南宋国都临安的夜,依然还是华灯皎皎、车马交集的热闹。勾栏瓦舍中,有一栋挂着“享云楼”牌匾的恢弘地方,是临安最大的妓院,能容纳上千人,也是官家显贵们夜来经常汇拢的场所。唐安安是享云楼的头牌之一。阅人无数,准确的说是阅男人无数。因此她把自己当初那可笑的“得遇良人赎身,平平淡淡相夫教子”的想法,狠狠地碾碎,随着享云楼里夜夜高升的彭彭古琴和杂乱的鼓乐声,被弹射到了再也不能相见的地方。有些遗憾,但似乎也没什么可难过的。这不就是她唐安安的命吗?在命运的大轮盘中,人渺小得如同沧海一粟,能掌握好今天、眼前、此时就不错了。唐安安想着,无奈地摇着手中刺着牡丹的团扇。将胳膊依靠在二层楼望向一楼正厅的护栏上,让别人看得到自己,同时也在观望此刻进来的客人。“这个男子是谁?生的好生俊俏!穿着不俗,却是第一次见他来享云楼。倒是有点趣味。”
唐安安将目光集中在一个刚刚走进来的青年男子身上,只见他朗目疏眉、容仪俊爽、颇有俊迈的气概。超然不群,站在哪里哪里似乎就是一帧专属他的世界,外界都与他无关。又见他目不斜视的和三五个男子上了二楼。“也不知是哪个姐妹今晚能有这个好运气,与他深交一番”,唐安安正想着,只见老鸨妈妈带着招牌似的逢迎的笑,颠颠地快步走过来说:“诺,张侍郎来了,今晚这桌贵客就交给你了”。唐安安看向老鸨身后的张侍郎,弯腰作揖,亲亲切切地招呼了一声,又转向张侍郎旁边那个男子问道:“这位是?倒是面生呢。”
原来站在张侍郎旁边的正是刚刚被唐安安注意到的男子。“这位可是将来临安的新贵啊!名震遐迩的大才子,今年礼部会试的第一名,萧澈!”
张侍郎得意的介绍着,仿佛萧澈的成名是得益于他。唐安安还未来得及接口,萧澈已经礼礼貌貌作起揖来,口内道:“在临安会试这段时间,久闻安姑娘大名。”
唐安安亦马上还礼,含笑道:“萧郎客气了,安安也早闻江南才子萧澈大名,如今一见果然不凡!”
一句萧郎似乎老熟人一般,迅速拉近了二人的关系,使得第一次来风月场地的萧澈也瞬间不那么拘谨了。安安更是拿目光死死盯着萧澈,心里想着“这般风姿秀逸的人物,真真不同凡响,但不知他的君子模样是初来乍到的伪装还是惯来如此?且慢慢观察再作定论。”
“安安啊,你可真是喜新厌旧啊,光顾着跟这新人说话,我们可都站着等着呢!”
张侍郎催促着。“啊,瞧瞧我,怠慢了。几位官人雅间早已为你们留着呢,里面请吧!”
说着便引着众人来到二楼的一个雅间。小伙计上了点心、果盘和酒水。几番礼仪上的敬酒后,张侍郎等人便开始了对萧澈的恭维和探底,想要了解一旦他能通过殿试成为高官,对朝廷现在的局面作何选择。这也是当今权相史弥远的意思,想在殿试前了解下宦场新人,能否为己所用。“萧状元才华横溢,声名远播啊!今朝来临安参加会试又一举夺冠!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一位官人向萧澈敬酒,饮毕又说道:“不知萧状元是如何看待现在的朝野呢?你可是满腹经纶,想必一定有非凡的见解。”
谁都知道大宋在经历了金朝的洗劫后元气大伤,如今的宋宁宗妄用奸佞,朝纲混乱,繁刑重赋,社会生活千疮百孔,民不聊生。所以,这无疑是道风险题,甚至会是一道断送仕途的送命题。唐安安在风月场合中见惯了宦海沉浮,今天还风光无限的大官人,明天就传来被贬职流放的消息,在她已是司空见惯。她自然听得出,这话并没存什么好心。但却不出声,只默默观察萧澈如何为人。“大人玩笑了,殿试还没开始,哪里就敢称得上‘状元’二字?我一个刚刚来临安的举人,哪里敢乱议朝政呢?”
“唉~萧兄,殿试也一样需要议论朝政的,就当提前预演了!这里都是自己人,萧兄大可以直言不讳。”
张侍郎补充道。“张大人莫要玩笑!殿试可是由当今皇上亲自面考,这,这如何预演得来?难道由您来预演皇上么?”
萧澈说着拱起了手,以表示对皇帝的尊重。这话回答得妙!不但为自己解了围,还还击了对方,一旦对方继续纠缠,就被扣上预演皇帝的罪名。唐安安微微抿起了嘴,吓得张侍郎陪着笑说:“玩笑!玩笑!千万别当真!这次幸得礼部王尚书的推荐,得以跟萧兄相识,也是缘分了,来再干一杯!”
为了掩饰尴尬,张侍郎赶紧端起了酒杯。萧澈也并不恼他,依然云淡风轻地举起酒杯。酒过三巡,萧澈借口解手,走出雅间透气,唐安安也跟了上来。“正壮志,解民倒悬,谁与我,共明月?萧郎的爱国情怀令人敬佩。”
此刻萧澈正伏在刚刚唐安安扶过的围栏处,那里的确是浅滩中间的一块凸石,虽小却能任鸥鸟歇脚。享云楼大厅中难得的清净地。听闻此声,回头看去,唐安安精致的五官似乎在同时微微笑着,深深的双眼皮印子使眼睛略微凹陷下去,显得透达、城府。“你读过我的诗?”
“我是个不太爱书的人,但你的诗略微读过几首,现在正努力回想呢。”
唐安安的声音里也带着笑意,卸下造作,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为这句坦诚笑了。“虽然我是个女子,但在这里多少也知道些官场的险恶,萧郎刚开始行走仕途,若有不畅快的时候,尽可以来享云楼找我。不管是谁来,我定为你留着空挡儿。”
这快言快语的直截了当,跟奉承张侍郎等人大为不同,萧澈有些感动。“承蒙安姑娘厚爱,这份暖意在下谢过。”
二楼的大厅里嘈杂,萧澈不得不提高点声调,但声音还是那样和睦,像春阳里突然又来了点过街雨,暖还是暖的,就是多了转折,并非波澜不惊。“萧郎不必客气。”
唐安安虽然用团扇遮住了嘴巴,可是透过眉眼还是看得出她的笑意。她笑萧澈的彬彬有礼,特别是对待她这样的风尘女子;她更笑自己那绷不住愉悦、跳跃的心,虽然仅一面之缘,但就是那么笃定,萧澈就是她一直想要等的君子。不出唐安安的意料,萧澈并没有在祥云楼留宿,张侍郎的酒局也就早早的散了场。在临安,官家显贵将酒局安排在享云楼是常有的事,所以当听说张侍郎在享云楼宴请自己,萧澈也没有抗拒,反而想在大考之后稍作休整,见识一下临安的繁华。此刻,他准备穿过享云楼所处的繁华街巷,步行回到住处。萧澈此次会试夺冠,前途无量,他的哥哥萧枫也很受宁宗信任。所以有心人一直在观望萧枫、萧澈的政治倾向,是否能为己用。若他和哥哥兄弟联手,还是一股不容小觑的新生势力。萧澈此次从蒋州来临安参加礼部会考,哥哥的谨慎小心,朝臣的各方动作和试探,都让他感受到了国都的暗潮汹涌。“怎么看待朝野现状?哼,奸人当道,内忧外患,吾辈当自强,救民强国,收复江山,”想到这里,萧澈顿了顿,“看情形,如今的朝野,胸无大志者多,忧国忧民者寡,就算自己殿试亦能夺冠,仅凭一己之力,如何能够力挽狂澜?”
想着不禁怅然。眼下街市的繁闹,瞬间不再有趣,倒让他心烦意乱起来。“公子,您的佩环勾住我的衣衫了……”萧澈自顾自地低头想着心事,听见这和婉的一声,才注意到自己腰带上的挂着玉牌的佩环因为年久错裂开一个缝隙,此时正不偏不倚勾住了人家姑娘的裙摆,自己也吓了一跳。忙作揖道歉,试图去解开,奈何街巷里熙来攘往,就这样明晃晃的去触碰一个陌生女子的裙摆,实在不雅。萧澈顿时手忙脚乱了起来,却越忙乱紧张越是解不开。“还是我自己来吧,公子您只要站着别动,别让佩环扯坏了我的裙子就好。”
女子的声音还是那么和婉淡然。这时,萧澈才稳定了慌张的情绪,得以仔细看清眼前的女子,顿时呆住了。这女子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皮肤白皙,甚至惨白,没有一点血色,修长柳眉,秋眸美目,睫毛随着肢体动作微微扇动,在这火树银花的夜色中,那种与世无争的淡然,此刻显得如此出镜,仿佛熙来熙往的人群都成了碎片,只有她是完整的纯粹。“好了,公子,麻烦了,您可以随意了。”
“噢,好。”
萧澈还没来得及回神,那女子已经走远了。待他返过劲来,体内也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力量,催促着他快追啊!快找啊!于是萧澈开始在人群中找了起来,向来路跑了几十米,不见她;向去路再跑几十米,还不见她。不应该走得那样快啊,可是自己找到她又该说点什么呢?问名字?也太唐突了。再看她几眼?那以后该到哪里去寻她?正遗憾着,哥哥萧枫派来接他的轩车正好找到他的面前。萧澈只好坐上车,拉开帘子张望,果然在不远的僻静处,看到那女子坐在一棵被月光洒落的大树下正和另外一个女子说着话。“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萧澈口内念着,此时此刻,他对这首诗的意境更多了自己的体会,而对临安似乎也多了一点美好的挂念。夜深了,临安最繁华的街巷也开始冷落起来。“呀,树上有虫子,你看都落到我身上来了!”
坐在树下的女子说道。她就是刚刚被萧澈怦然心动的女孩任云岫。“是呀,我帮你打掉!这虫子忒烦人,闻香就钻。”
另一个说话的女子叫方锦堂。说着用手将任云岫身上的虫子给打掉了。“估计子时了,人也越来越少了,高琪大人怎么还没来接咋们?”
方锦堂跟任云岫都是集贤殿中的整理文书的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