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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何论忠良(1 / 1)

雍盛帝今日难得的起的很晚,一觉睡到快午时方才醒来,习惯性的唤了一声:“荃叔,几时了?”

几十年来那个熟悉的声音总会此时响起,然而等了半晌却没有回音。雍盛帝转过头,看自己老仆依然‘睡’在身下的辇上,淡淡一笑坐起来,怕吵醒了老人家,便轻轻起身打算自己去外面唤别的宫人过来,不料刚起身打算迈过去,脚下却是一滑,一下子扑倒在地上,脚狠狠的绊在了老仆的肚子上,心道不好,忙起身,却见老仆的身体随这一绊,慢慢从辇上滑落地面,脸上仍带着幸福的微笑。雍盛帝感觉到些什么,半信半疑的伸出手,探向老仆的鼻端。接着,只见威严的帝王木然睁大的眼睛里,早已噙满了泪水。口中轻呼着:“荃叔,荃叔你醒醒,不要吓我。来人,快来人,传御医!。”

皇帝紧紧捂着胸口,那里面传出的痛苦令他窒息,口中发出的声音好似有气无力一般。他早年丧母,高荃便是母后选给他的近侍,从他记事起,荃叔便一直陪伴着他,从学走路,到进入太学堂,再到册封亲王,再到登上皇位。可以说,除了印象中总是温柔笑着的母后,老人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亲近的人,比弟弟刘淳和父皇刘瑜更亲。老人才只有五十多岁,可自从他登上皇位,老仆十年间迅速的苍老下去。试想自己尚且每天睡不到三个时辰,比自己起的更早睡的更晚的他,又怎能不老!这都怪自己啊。人间至尊的帝王此刻抱着老人的尸体,四十岁的年纪却哭的像个孩子,门外站着的太监和御医,不知所措的看着,只到皇帝似是哭累了,脸上带着令人心悸的平静,御医小心翼翼的走过去,探了探鼻息,又把了把脉搏,才退后三步跪下道:“陛下节哀,高大伴去了。”

雍盛帝慢慢的将高荃的身体平放好,平静的帮老人整理好衣袍,用背子盖了那仍微笑的脸,想来,老人家走的时候是安祥的,难怪他好端端的突然要跟自己一起睡,原来竟是自知大限临头,想要最后的温存。“将荃叔的身子整理好,在其老家选一处风水宝地厚葬了。若其家里还有亲眷,厚赏一番,令其为荃叔立个牌位,初一十五不断香火。祈愿下辈子,他生在富贵人家,不用再伺候别人了。”

“遵旨!”

门外的宫人忙应道。雍盛帝最后看了眼地板上的高荃,定了定神,转身出殿而去。今日,他还有硬仗要打,没有太多时间伤心,既坐上这个位子,从登基的那一刻,他便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哪怕只为了这陪自己劳累一生的老忠仆。。。贾瑞心里很忐忑不安,大宴的圣旨上虽写明五品以上官员全数参加,可自己并无实职,只是个空头爵位,每月宗人府会发放一些例银粮米罢了,其实也没多少,自从雍帝继位,国库空虚,雍盛帝带头开始裁撤自己的用度,于是各级勋贵的例银便逐年的不断减少,何况他这垫底的子爵了。没曾想今日内监竟特意传了口谕,令他晚间务必到场。不用想便知,本来只是躲在后面被人指指点点一番,现在,却变成了直面百官的口诛笔伐。当真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了。不过他也不是个怕事的人,既然有了这番造化,谁也别想轻易再夺走,这条路本来就只有前进,没有后退!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博学青年,难道会怕你们这帮“老棺材瓤子”,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于是利用白天的时间,他将整个朝堂的大致情况又了解了一番。以前只是听林如海的复述,现在,师父不在身边,一切,只能靠自己了。现下大玄朝堂分为三派,一派是太上皇时期的老臣,以文华阁大学士郭铭为首,郭铭是太上皇时期的元老大儒,兼领着国子监祭酒的职位,可以说是现下大玄的文人领袖。康明三十六年便已是内阁阁臣,资历威望朝中无人能及。身后自然拥戴者甚多,气势比之当年的姜太师也不遑多让。是目前朝中的第一大势力。可他是守旧派的,若不是他一直明里暗里的阻挠,新政施行已八年,这么久了不至于仍是举步维艰。另一派是四王八公开国功臣一脉,由于太祖当年大封功臣,康明前期,整个皇家直属部队只有守卫内宫的两千禁军,其余兵权皆被四王八公掌握着,这不得不说很是荒唐。即便有前甄太后的铁血手段,还有康明帝亲政后不断带兵树立威望,现下仍有四成左右的兵权掌握在他们手中,其中就包括了京中十二团营中的五营。太祖立国时虽定了文不掌兵武不参政的铁律,可这么多年过去,四王八公一脉毕竟族人众多,多方拉拢培养下,家主虽明义上不参政,实际上朝中也是棋子众多,自成一派。这一派以北静王水溶为首,态度不太明确,新政中的其它条款是支持的,但一旦谈到兵饷粮饷的改革和将领选拔制度的变更,就开始阳奉阴违,以各种理由给雍盛帝使绊子,大学士郭铭便曾直言:尔等不愿做鸡,焉知最终哪个是猴?可笑!还有便是雍盛帝花了多年组建起的新政班底,林如海、杨少椧便是其中骨干,以兵部尚书兼武英阁大学士元廓为首,主张以民为本,推行新政。这元阔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文人,其祖上乃前明崇祯朝兵部尚书元燮,元氏一族家学渊源深知兵事,又大都文武双全,深得历代皇室器重。可到元阔这一代,他虽也从小习文,却只勉强中了个秀才功名。若非祖上有大功于大玄,他连进入朝堂的机会都没有。直到雍盛帝继位之初,也才混了个兵部郎中,若非一力支持新政,此刻最多也就熬资历弄个侍郎等退休了。元阔一路升到可与郭铭平起平坐,一方面是他性格直爽不怕得罪人,另一方面,便是因其家族历代皆为皇家掌兵事,提他上位能堵悠悠众口。郭铭乃康明十五年的状元,从翰林院一步步升起来的老儒,进入朝堂三十多年来,兢兢业业清廉方正。雍盛帝本想倚仗他的支持以期尽快推行新政,却被这深有城府的老滑头一再推辞,甚至默许了一众文臣的联名反对。为雍盛帝所不喜。新政这一派虽历经八年,已有了不错的势头,却仍无法和郭铭领衔的旧党分庭抗理,仅只是有了一定的地位,能在朝堂上说上话而已。雍盛帝是一个务实的皇帝,他不像隋炀帝杨广一般,不计后果的要快速完成心里的构想,也不像汉文帝一般只知道无为而治。八年来,通过一步步的努力,虽离新政大行天下还早,却已派出心腹能臣卫连擎在山东开始试行,且一年多来成效显著。江南七省之间也开始慢慢为新政造势。这也为新政一派在朝堂上争取到了很多的话语权,元廓也能时常仗着自己的大嗓门怼的郭铭吹胡子瞪眼却无可奈何。这便是如今朝堂大致的情况了,贾瑞也不禁为雍盛帝头疼。据他所知,雍盛八年,也就是前年的山东民乱,便是因那卫连擎施行新政的过程中,动了山东曲沃孔家,于是整个山东的文人士绅开始大肆鼓动民心,一时间民怨四起,卫连擎的知府府衙整个都快被烂菜叶臭鸡蛋给淹了,无奈之下只好单独放过孔家,并承诺了孔氏一族不知多少好外,这才在其帮助下顺利的在山东境内开始推行新政。而那时,乱民聚众袭击官衙无数,流血事件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整个山东境内五十二县竟有一半失去了政府职能。朝廷想要起兵平叛竟因国库实在无银,险些没派出人来,还是太上皇力排众议,停了在建的皇陵,才拿出了饷银。这,成了雍盛帝心中永远的痛。贾瑞不再多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能随机应变了,毕竟,他连内宫的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竟一朝便要面对这些,皇帝给的这个考验,当真是非常人能过。其实也不能怪雍盛帝,一来贾瑞的身份特别,他是真心想要赐些什么给他,二来从贾瑞那多智近妖的“治盐方略”上,两代皇帝像是看到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雍盛帝等了八年,上天给了他‘百官行录’这通关秘籍,又有如此年轻有才的锐气新臣。他,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急切了。也许,不用二十年,也不用十年,若安排得当,五年便可以使新政大行天下!今夜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空一轮明月高悬,将大玄宫前广场四周的围墙染成一片银白。广场上密密麻麻摆满了长条形的案几,案上放着六个盘子,两个大盘里,一盘烧的通红整只的烧鹅、一盘烤熟凉切后摆盘精美的鸭肉。还有四碟小盘里放着精致的点心:巨胜奴、清高面、贵妃红、汉宫棋。看着便颇有食欲。靠近宾客的近前,则放着白色雕花酒盅,右手边同样款式的雕花执壶看着便赏心悦目,若要饮茶,每个桌子旁还会摆放一个四方木底座撑起的铃铛,以便随时呼唤附近的宫女换茶添酒。由于是大宴,这次能来的官员勋贵足足有三十多人,全部按照职位大小由内监领着排位置,贾瑞便被分到了最后一排左边倒数第二的位置,他的旁边,也只有一个位置人还没有来。贾瑞便施施然端坐下来,看着已经来了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嘀咕着,脸上一会儿惊疑一会儿担忧,与这中秋明月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全因为,他们的目光时不时的总会看向最前方。因为那里,十几名带刀禁卫围成一圈,透过身形缝隙和大殿内映出的明亮烛火,清晰可见,那是三口贴着白色封条的,黑漆漆的大木箱子。贾瑞心道果然如此,端起酒杯泯了一口,这个时代的酒度数很低,也就十几度的样子,因没有任何添加剂,过滤的还算清亮,咽下去满嘴清香,很是爽口。贾瑞轻点点头,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俗话说酒壮怂人胆,这么好喝的酒,多饮几口也无妨。不一会儿,边上的座位上来了一位士子模样的年轻人。看着大约二十出头,只见他穿着朴素,一身青色长衫,发髻也只一条白色绸带缠裹,宽额头,颧骨略高,嘴辱微丰,连带着直长的下巴,看上去曲线方正典雅,折扇轻摇间,一派洒脱士子风范。他转头看了眼贾瑞,似是没想到会有比他更年轻的官员来参加大宴,于是拱手问道:“兄台有礼了,在下雍盛七年头名状元,现任翰林院侍读学士齐用贤,表字仲伊,敢问兄台名讳,何处高就?”

贾瑞看其彬彬有礼,也微笑着拱手道:“原来是状元郞仲伊兄,幸会。在下贾瑞,师从扬州盐院林如海林大人,师父赐字希文,陛下册封的宁国县子。”

齐用贤的脸色变了,从温文尔雅直接换成了怒目相向,这换脸速度看的贾瑞直咂舌。只听得齐用贤站起身怒声道:“哼!某不屑与卑躬屈膝的谄媚小人同坐,告辞。”

贾瑞的表情几无变化,口中轻喝一声道:“给我站住!”

“你待如何?”

“若贾某没记错,翰林院侍读学士乃从五品,本县子乃正五品爵位。你口出恶言污蔑辱骂上官,且是陛下刚刚册封的当朝子爵,就想一走了之,你当陛下的大宴之地是青楼楚馆不成,可任由你口出狂言?!”

“哼!你莫要危言耸听,齐某只是实话实说,何曾诬蔑于你。”

此时雍康帝还未到,官员们也来了大半,左边的十多人都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贾瑞放下酒杯,心道便拿你来杀鸡儆猴吧。神色稍冷道:“实话实说?并非诬蔑?齐大人,若你敢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贾某且还算你是个读书人。”

“哼,有何不敢,齐某不屑于你这卑躬屈膝的谄媚小人为伍,这,便是实话。如何?”

贾瑞起身笑着拍手道:“好,骂的好,骂的真过瘾啊,齐大人,贾某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能说出贾某何时卑躬屈膝,又因何事成了谄媚小人,贾某仍可不计较你的口出恶言。若说不出,贾某在此立誓,若不治你个污蔑上官之罪,贾某不配为人!”

说到最后一句,那气势犹如猛虎下山一般,令齐用贤微微一凛,回过神来却更加气愤,自己这是被一个少年人给唬住了吗?于是竟冷哼一声,撩开长袍下摆便坐在了自己位置上,清了清嗓子道:“你贾瑞的生平齐某深知矣。你以贾氏三房庶子之身何以能拜师林如海?不正靠那篇掳人家财灭人满门的治盐方略?为了攀上高枝不惜挖空心思写出此等灭绝人性之策,说你卑躬屈膝那是抬举了你,你简直枉为读书人。医者本应常怀济世救民之念,而你空有高明的医术,却不思积德行善,以医治义理王爷为借口,行夺人妻女家业之恶事,齐某只言你谄媚小人,你又何止是小人,简直十恶不赦!敢问贾县子,齐某所言可有一丝谬误否?”

说完得意的扫视周围看过来的众人。贾瑞却是笑的更大声了,手也再次拍了起来,口中却道:“齐大人当真好口才,颠倒黑白的本事简直古今罕有。贾某不愿与尔过多无谓争辩,只想问齐大人两个问题,何为大忠,何为大善?”

“哼,本侍读便教教你又何妨,事君以诚者为大忠,教民以仁者为大善。”

“错!事君以诚只为小忠,而大忠,则须以万民为念,事民以诚,正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又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便是如此。如今我大玄国库空虚,盐政糜烂,太上皇及陛下竟为平定山东民乱,停掉了皇陵的修建,虽于孝道有损却实是大忠于民之举,当可称之为圣君矣。而齐大人你,忝居我大玄五品高官,竟将圣君大利于民的新政盐政抨击为灭绝人性之恶政,贾某且问你,你对我大玄圣君和泱泱万民可有一丝一毫的忠心?更遑论大忠还是小忠!何为大善,依齐大人所言教民以仁为大善。且不论齐大人这心口不一之论是否正确,贾某且再问你,那原宁国竖子贾蓉谋害生父时你的教民以仁在哪里?那贤名满天下的义理王爷卧病多年,若你以状元之名为王爷扬名一二,又怎会十年来仍未寻得名医医治,那时你的教民以仁又在哪里?而贾某自从行医以来多行善举,也曾分文不收医治街边乞儿,又因治愈太上皇大功,助陛下明彰孝道,这才得两代圣君嘉奖得了爵位。然贾某从未忘记贾家先祖之志,那便是为我大玄披肝沥胆至死方休,宁国一脉本为贾氏大族,族内忠肝义胆之士数不胜数,不能因一二悖逆宵小便使得名珠暗沉。贾某有感于此,毅然以子爵之身投身宁国,只愿更多忠义良将继续为我大玄建功立业,当不负圣君授爵之隆恩。何为大善?贾某以为,为公,小善可为大善。为私,大善也为小善。而齐大人所言所行,可有一丝善意?莫非齐大人以为圣君龙体痊愈不是善?宁国一脉继续为大玄建功不是善?还是说,医治贤名远播的义理王爷不是善?齐大人,你行事无忠无善,空有满腹文章却心如蛇蝎,用腹中之锦绣文字宣口中奸佞恶毒之言论,此等小人比之大字不识的贩夫走卒更恶劣百倍。若天下读书人皆如尔这般,贾某不才,愿做圣君掌中之刃,屠尽尔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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