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虽然还早,但整个望舒宫瞬间如临大敌,匆匆忙忙地准备了起来。
颜鸢有些疑惑:“接风宴不是晚宴吗?”阮竹咬牙切齿:“那位公主来者不善,咱决不能落了下风!”
颜鸢还来不及开口,就被推进了房间里。 之后的所有事情,她都觉得浑浑噩噩。 沐浴焚香,梳洗上妆,各式的首饰在发髻上拼凑出不同的效果。她也不知道自己区区一具肉身,被上了多少道程序,大概厨师烹饪满汉全席也不过如是。 一直到天色已经全黑,月亮爬上柳梢,一切总算是大功告成。 颜鸢看着镜中艳丽雍容的自己,沉默地眨了眨眼。 “……脖子重。”
“忍着,输人不能输阵!”
“……” 颜鸢没有办法,只能顶着厚重的行头去了宴场。 这一场接风宴声势十分浩大,满朝文武公卿子弟群集。 颜鸢在楚凌沉身旁落了座,视线随意在宴场上转了一圈,没有找到那位月容公主,倒是看见了满脸慈爱笑容的太后,以及她席旁的一个……孩童? 那是一个约莫两三岁的男童,长得粉雕玉琢十分可爱,此刻他正坐在太后身旁,肉嘟嘟的小手正在摸席案上的一盘葡萄。 太后正低着头替那孩子剥葡萄,平日里威严的脸上盛满了笑意:“来,张嘴。”
男童乖巧地张开嘴,奶声奶气道:“谢谢皇祖母。”
颜鸢:“……” 颜鸢转过头,森森望着楚凌沉。 所以这狗皇帝其实已经有子嗣了? 之前没见过,是因为被养在宫外么? 颜鸢不知道为何自己明明没有吃葡萄,胸口却有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儿。 楚凌沉仿佛有所感知似的回过头,露出微微疑惑的表情。 颜鸢冷漠地移开了视线。 生而不养。 狗东西。 颜鸢皱着眉头暗暗发恼。 指尖忽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颜鸢心中一惊,很快就发现那是楚凌沉的手。 楚凌沉此刻正襟危坐,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可席下那只手,却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握住了她的指尖。 瘦削的指骨悄悄滑入她的指缝里。 颜鸢的呼吸一顿,因为她能感觉到楚凌沉的指尖正在微微地挪动着,悄然勾过她掌心的旧伤疤。 微凉的触感牵起旧伤的痒意,就像小舟荡起涟漪,牵扯着她的心跳也纷乱了起来。 此时楚凌沉正举杯回了一位朝臣的敬酒,冷漠的脸上毫无表情,唯有眼睫一丝微微莹润的濡湿,泄露了他此刻真正的情绪。 ——他在憋着笑。 亏这狗东西还有脸笑得出来。 颜鸢心中恼怒,想要抽回自己被束缚的手,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她只能咬牙道:“放手。”
楚凌沉低声道:“那是暄王之子。”
颜鸢愣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楚凌沉指的是太后怀里的孩童。 颜鸢:“……” 这就尴尬了。 颜鸢窘迫地移开了视线:“……暄王?”
暄王楚惊御? 他不是被打包送回属地去了吗? 楚凌沉道:“他自请入京,带着两岁幼子,说是要承欢太后膝前。”
颜鸢沉默了片刻道:“太后答应啦?”
楚凌沉轻轻“嗯”了一声。 颜鸢彻底惊呆了。 楚惊御并非一个普通的王爷。 他是之前因为马踏皇陵的戴罪之身,不久之前才被楚凌沉打发他回了驻地,而今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入京贺寿?让他入城也就罢了,太后如今还在文武百官面前含饴弄孙,置楚凌沉的天子威望于何处? 颜鸢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果然发现了坐在百官席间的楚惊御的身影。 不料视线与他相交。 楚惊御举起了手中的酒杯,遥遥地朝着做了一个敬酒的姿势。 颜鸢:“……” 此时丝竹声渐止。 楚惊御从席间站了起来,径直走到了颜鸢席前。 他草草对楚凌沉行了个礼,而后玩味的目光就落在了颜鸢的身上:“暌违多时,本王一直记挂着皇后娘娘,原以为无缘把礼物赠予娘娘了。”
他是来找茬的。 颜鸢心中一沉,默默抽回了手。 楚惊御一走近,他的稚子就叫着“父王”扑到了他怀里,抬起头奶声奶气问:“什么礼物呀?”
太后跟着孙子笑着问:“哦?御儿还为皇后准备了礼物?”
楚惊御盯着颜鸢,勾起嘴角:“是,一份薄礼,还望娘娘笑纳。”
他说着就朝着身后招了招手。 早就侯在宴场外的暄王府家从门抬着几口硕大的箱子,浩浩荡荡地穿过整个宴场,把几个箱子放到了主君席面前,而后挨个儿打开。 第一个箱子里放着的是一件鹿皮做的裘袄,楚惊御朗声道:“上次皇陵一别,本王允诺了要为娘娘亲手做一件鹿皮袄,如今总算是了了心愿。”
颜鸢不动声色地看着箱中的鹿皮袄。 皇陵之中的鹿皮袄约定是怎样的一场博弈,她和楚惊御心知肚明。 他会有这么好心? 颜鸢还来不及作声,太后先笑了出来:“御儿有心了,那还有两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礼呢?”
楚惊御笑道:“母后莫急,待儿臣介绍。”
他命人打开了第二个箱子。 箱子里放着一颗珊瑚树,朱红色的珊瑚下横陈着鸽蛋大小的珍珠。 楚惊御命家从向群臣展示,娓娓道来:“珊瑚如红玉,赠予皇后娘娘,愿娘娘如这一株珊瑚树一般,为人珍藏,红颜如玉永不衰。”
颜鸢微微皱起了眉头。 礼是贵礼,但她觉得不太舒服。 楚惊御马不停蹄开了第三个箱子。 第三个箱子里头装着的倒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而是一箱洁白如玉的棉花。这些棉花连枝带杆,被人整整齐齐地塞在箱子里,乍一眼望去就像是一片雪白而又柔软花束。 可为什么是……棉花? 颜鸢愣愣看着箱中的雪白。 楚惊御盯着颜鸢,忽然笑得意味深长: “此棉乃我属地丽楠特产,白如云絮,柔如扶风,且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多籽棉。”
“陛下尚未有所出,多子多福,是为吉兆。”
“本王听说娘娘在少时与挚交离家经年,在外感染了寒疾伤了根本,遍寻名医无果。”
“本王不通药石,唯有多籽棉相赠予皇后娘娘,愿娘娘棉衣上身,不畏严寒,多子多福。”
颜鸢:“……” 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他这番话无异于向着文武百官当众宣布,当朝皇后不能生育。 颜鸢的余光飘向楚凌沉。 此刻楚凌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寂静的眼睛,安静地眨了眨。 而席上的文武百官都已经变了脸色,就连一直弄孙的太后也皱起了眉头。 她温声训斥:“御儿。”
楚惊御的脸上一派有恃无恐:“母后,孩儿也是一番祝愿之意。”
颜鸢:“……” 真是好一番祝愿。 上坟都没他阴阳。 此时宴场上一片死寂。 关于颜宙之女的寒疾,早在当初立后之时就有所传闻,说她身染寒疾坏了根本,恐无所出……可这种事情是他们随随便便能听的吗? 朝臣们压着呼吸,个个头颅低垂,就像一窝鹌鹑。 颜鸢反倒是有些想笑了。 她本来对此事并没有强求的心思,也并未想过隐瞒什么人,可眼下楚惊御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猎人,整暇以待地想看她这个猎物狼狈挣扎。 宴场上的气氛凝滞如冰。 作为猎物的颜鸢想了想,选择自投罗网。 她站了起来走到了棉花箱边上,伸手抓了一把棉花,由衷赞叹:“果真是柔软舒适,制成棉袄应当是非常暖和的。”
楚惊御得意地扬起嘴角:“这是自然,我丽楠盛产的多籽棉,向来享誉各国。”
颜鸢好奇道:“可本宫极为怕冷,这些够做一身棉袄吗?”
楚惊御大方道:“不够本王可以差人再运。”
颜鸢眼巴巴看着暄王:“倘若本宫想要多做几身衣裳赠予亲朋好友,暄王殿下会不会不舍得?”
楚惊御愣了愣:“这……” 他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 但他来不及多想。 因为颜鸢正热络地看着他,脸上写满了真诚的感激,看上去孱弱又无辜。 颜鸢迟疑道:“暄王殿下若是不便,本宫……” 楚惊御打断她:“自然可以。”
只是区区棉花,且原也是想要借寒疾当庭羞辱她一番,以报皇陵下马威之仇。现在若是为了几斤棉花当庭拒绝,反倒显得他堂堂暄王小气了。 颜鸢眯眼笑起来:“那本宫就替八千边防军谢过暄王殿下了。”
楚惊御一怔:“什么八千边防军?”
颜鸢道:“本宫的父亲曾任三军统帅,如今西北的边防军曾是我爹爹的亲部,共有八千人,于本宫也算半个亲眷。如今西北已经天寒,战士们还衣衫单薄,若是能在大雪封山前把棉衣运进去就太好了。”
颜鸢的声音轻软,咬字却极其清楚,不急不缓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里。 楚惊御的脸色顿时泛了青。 当初太后亲选的丽楠作为他的封地,其中一大原因便是丽楠物产丰富,是块富庶之地,而每年远销全国的棉花更是一大税源。多籽面籽多棉少质高,产量精贵,颜鸢如今这一开口便是八千件棉袄,这是要掏空他小半个丽楠的棉花产出啊! 更何况…… 更何况他的资金原本就有了天大的缺洞,本就是走投无路了才顶风入京,想着破釜沉舟博一场。 他哪里经得起这般折了夫人又赔兵的? 楚惊御艰涩道:“娘娘说笑了……” 颜鸢淡道:“暄王殿下若是舍不得,这一箱子也可以抬回去。”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的绵软怯懦,只有淡淡的嘲讽,优哉游哉看着楚惊御。 满朝文武也在悄无声息地围观着。 他若是真抬回去箱子,史书上可就是一笔精彩的笑料了。 楚惊御骑虎难下,只能咬牙道:“造福边防军,本王自然是舍得的。”
他思来想去,干笑道:“不过娘娘有所不知,棉花易收,但制成棉衣却需要不少工序和人力,大雪封山在即,只怕今年只能赶制出两千件,其余要不等明年开春……” 先交上两千件,至于明年春天,倒时说是仓库大火也好,受潮腐烂也罢,要想找个推脱的理由总归是易如反掌的。 楚惊御暗暗在心中打定了主意。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下台阶,却听见一个淡漠的声音悠悠响起: “暄王不必烦恼。”
“帝都城的栾羽坊与全国的制衣坊交往颇密,可解燃眉,暄王只需把棉花备好,孤自会……” 楚凌沉居高临下,淡道:“着兵部差人去取。”
颜鸢:“……” 这便是成了正儿八经的军资了。 楚惊御的脸终于彻底黑了。 颜鸢面无表情地回到了席上,余光偷偷看了楚凌沉一眼。 果然玩这些权术,还是狗皇帝阴。 一支军队中最善战的从来不是先锋,而是为将士们保障后勤物资的军需官,而兵部的军需官……大约是蛊王之王。 楚惊御的棉花是不想交也得交了。 她低着头,憋着笑。 忽然间宴场外响起了一阵喧哗。 紧接着太监拖长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晋国月容公主驾到——” 颜鸢心中一凛,抬起头来望向宴场入口。 终于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