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斐选择的扎营之地是一处特殊的所在。
此地四通八达,周遭是一片草地,这几日天气晴朗,骄阳晒干了荒草,整个山下都是一片枯黄色。 黄昏降临时,季斐命令车队继续往前,自己带着颜鸢与楚凌沉,策马悄然入山林。 颜鸢有些不放心,追问他:“会不会太冒险了?”如果狙杀就在今夜,那些人拦截住车队很快便会发现上当,到时候再调转回来,也未必追不上他们的脚程。 季斐轻道:“至少现在我们身上没有伤。”
颜鸢听了浑身一震。 她终于明白了季斐的计划。 他并没有抱希望能够彻底金蝉脱壳,他只是在豪赌,赌他们在迟早到来的诛杀中,尽可能地活得更久一些。 这无疑是一场破釜沉舟的豪赌。 …… 前方山川连绵,夜幕彻底降临。 三人策马蜿蜒上山,一路到了半山腰,忽然看见远方的官道上,透出隐隐约约的光亮。 颜鸢勒紧了缰绳回望。 那是——! 季斐淡道:“他们遇到了截击。”
这正是他选择荒草上扎营的原因。 夜色中荒草被点燃,干枯的草借着疾风,瞬间绵延向四面八方,一时间山下尽是星星点点的光亮。 如此夜晚如此火,即便是前后阻击,要想辨别追击的方向也绝非易事。 颜鸢呆呆看着远处的火光。 此刻他们所处的位置,距离车队已经很远。 她只能看见火光绵延,却听不见任何的声响,但也知此刻车队必定是哀嚎遍野,血流满地。 颜鸢压下心头的情绪,转头问季斐:“月容公主的遗体……怎么办?”
车队本是扶灵的,现在遭遇截击,那公主怎么办? 季斐道:“没关系。”
他低声解释:“公主的遗体停在了之前的客栈。”
既已知早晚迎来狙杀,他当然不可能把公主的遗体带上路,所以早在楚凌沉出现的那一夜,他就已经在客栈附近找了妥当的地方安置公主。 颜鸢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季斐道:“山上夜行不易,先休息。”
颜鸢问:“我们不跑得更远一些吗?”
季斐摇头:“没有意义。”
此地是雪原的边际,周遭是一个环形的官道,当敌人能从四面八方包抄时,过多的移动并没有意义,只会耗损宝贵的体力。 颜鸢点点头,乖顺地下马。 她相信季斐,几乎本能地会服从季斐的决定,这是从前留下的习惯。 他们又往森林深处走了一段路,找到了一处避风之地,草草安顿了下来。 颜鸢借着月光四望,然后道:“我去找一些树叶。”
这种情况生火是不可能了,地面阴冷潮湿还有虫蚁,找点树叶还是很有用的。 季斐点头:“好。”
颜鸢便一头钻进了山林里。 月夜下山风呼啸。 楚凌沉的目光紧紧追随她,想要追赶又强迫自己收回了脚步。 季斐的声音传来:“陛下不必担心,小白很擅长夜间行动。”
楚凌沉冷道:“孤知道。”
夜色下,年轻的君王面色冷峻,连肩膀都是僵硬的。 季斐低头笑了笑,转身不再看他。 他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处理。 他在周围布置了一些警戒,在更远的地方布置几个陷阱,然后喂马喝水吃草,最后清除来时留下的踪迹。 忙完一切,季斐回到避风港。 彼时楚凌沉的仍旧站在原来地方,半步都没有挪动过,寂静的身影,就像黑夜里的稻草人。 季斐走到他身边,把水囊递给他。 楚凌沉微微动了动,沉道:“不必。”
季斐知道,楚凌沉其实并不相信自己。 他不强求,自顾自喝了水,在避风处坐了下来,然后抬起头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应该是在等颜鸢。 颜鸢不来,他连挪一步都没有欲望。 就像是一条蛇盘踞着山洞,而颜鸢就是被他圈在皇城的猎物。 季斐的眸色微暗,淡淡出声:“小白必定不会早早回来,陛下先休息一会儿吧。”
楚凌沉没有作声。 季斐慢悠悠喝了口水:“因为方才来的路上,路过一片浆果林。”
楚凌沉皱起眉头。 季斐勾了勾嘴角:“找树叶不会只找树叶,探敌情不会光探敌情,若能碰上吃的,走再远也会去弄一些,有鸟抓鸟,有兔逮兔,有果子必定要摘满满一兜。”
楚凌沉的呼吸顿了顿,转头望向季斐。 季斐并不看他,只是自顾自低着头笑道:“找到好吃的便会回来献宝,拐着同袍喊爹爹,任务失败了会自己去罚跑,和隔壁营起了冲突却只会报复,拉帮结派摸到人家营帐里去下黑手……被罚了禁闭,就跟难兄难弟唱一整夜的歌。”
季斐轻声道:“这就是宁白。”
他抬起头,对上楚凌沉的目光,轻缓道:“和如今模样相差甚远。”
季斐的声音温和平淡。 裹挟着山风,传到楚凌沉的耳里。 楚凌沉僵硬低着头,缓慢地呼吸着,任由凛冽的空气刺入胸膛。 他确实未曾见过季斐口中的宁白,他认识宁白时是个瞎子,他见到颜鸢时候,她已经成了如今羸弱的模样。 如季斐所言,他不曾见过她的前半生,没有看过她恣意自由的灵魂。 可那又如何? 楚凌沉的眼神转冷。 他看着季斐,冷道:“你应该尊称她为皇后。”
…… 颜鸢确实去摘浆果了。 方才在半路时她就已经动了心,趁着出来捡树叶功夫,她撕了半片裙衬,包了满满一包浆果,连同干燥树叶一起带回避风港。 避风港气氛有些诡异。 颜鸢一靠近就感觉有些微妙。 楚凌沉与季斐坐在避风处,各自闭目养神,谁也没有说话。 因为无话可说吗? 颜鸢在心底打了个问号。 季斐听见声响睁开了眼睛:“采到果子了?”
颜鸢一愣,顿时尴尬:“你怎么知道我去……” 季斐笑了出来:“甜么?”
颜鸢道:“看运气。”
森林里的浆果都是野生的,口味有酸有甜,现在是晚上也看不出它们的颜色,她只好随机瞎采一通。 反正毒是没有的,顶多难吃一些。 颜鸢把浆果分给了季斐一些,又抱着浆果去找楚凌沉。 她蹲在地上仔细挑选,找到一颗圆润饱满的果子,递给他:“要尝一尝吗?”
楚凌沉接过了果子,犹豫了一会儿,塞进口中咀嚼。 颜鸢眼巴巴看着他:“甜吗?”
楚凌沉没有说话,只是勉为其难“嗯”了一声。 那大约还是能入口的。 颜鸢顿时成就感满满,毕竟这只孔雀的口味精贵得很,宫里的葡萄都是挑最甜的。 她于是参照着方才挑浆果准则,又为楚凌沉挑了一些,一股脑儿塞到他的手里:“明早应该不会有早膳了,现在多吃一些。”
楚凌沉的手僵了僵。 颜鸢:? 楚凌沉僵着一张脸,把剩下的浆果塞进了口中,慢慢咀嚼。 颜鸢见他能吃,也就放心了。 这狗皇帝平日里吃草吃惯了,保存不了多少体力,若真遇上追兵就麻烦了。 此时夜色已经深沉。 颜鸢用找来的枝叶简单铺了床,招呼着季斐与楚凌沉躺下休息,她独自蹲在避风处守夜。 等到后半夜,她与季斐换岗,她自然而然地楚凌沉身边躺了下来,不料越躺越冷,于是她不着痕迹地往楚凌沉身边靠近了一些,想要偷点热。 黑暗中楚凌沉睁开了眼睛。 颜鸢:“……” 被抓了个正着,气氛有些尴尬。 颜鸢本以为会被嘲讽。 却没有。 楚凌沉只是眨了眨眼,而后伸出手,把她搂到了怀里。 “睡吧。”
他的声音几乎只有气息。 颜鸢闭上了眼睛。 …… 这一觉颜鸢睡得并不深沉。 也许是因为重回故地,她在睡梦中浮浮沉沉,许多过往的记忆重回脑海,就像是走马观花一般闪过。 她醒不过来,唯有在梦中挣扎。 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颜鸢。”
“小白!”
颜鸢陡然睁开眼睛。 她的呼吸凌乱,全身上下被强烈的不安笼罩。 彼时月亮已经西沉,东方天际已经泛出鱼肚白,在更加遥远的地方隐隐约约有马蹄声传来,震颤得她身下的岩石都微微地发抖。 有人来了?! 颜鸢顿时清醒了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噩梦中沉溺了多久,但从季斐和楚凌沉满脸的焦躁来看,恐怕已经有一会儿了。 而追兵将至,时间紧迫。 颜鸢起身,匆忙去牵马,却被季斐拦下。 季斐道:“不骑马,骑马会有痕迹。”
颜鸢的手缩了回来。 季斐抽剑砍断马匹的缰绳,一剑刺在了它的屁股上。 马儿长啸一声,撒开蹄子狂奔而去,地上便间或留下了几滴血液,血迹绵延着指引向前方。 季斐又把剩下的两匹马赶向同一个方向,而后转身道:“我们步行往西边走。”
颜鸢问:“西边是什么方向?”
季斐道:“是我们来时的路的方向,回帝都的官道方向。”
兵行险着往回走吗? 颜鸢担忧地望向来时的路。 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那些人发现了上当,必定选择包抄左右包抄。除却通往无尽雪原的北方,还剩下的三个方向,若要有一个方向遇上追兵的可能性最小……那就只有返回帝都城的方向。 虽不是万无一失,但也别无选择。 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近。 季斐低道:“抓紧时间!”
颜鸢匆匆忙忙去拉楚凌沉的手腕。 楚凌沉却一动不动。 颜鸢顿时急了:“楚凌沉……” 天渐渐透亮,第一缕曦光落在楚凌沉的眼瞳中。 他道:“我们进雪原。”
季斐道:“陛下,虽说雪原的方向必定没有追兵埋伏,但是雪原森林未必会比追兵安全,我们一旦进入,能不能出来是未知的。”
楚凌沉道:“孤的人不日便会进山找到我们。”
季斐皱眉道:“雪原森林地形复杂,下了雪更是步步难测,就算是山中猎户也记不全地形,陛下的亲卫即便精兵善战,怕是也难免迷途……” 楚凌沉冷声打断他:“他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