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鸢身上的衣裳已经湿了一半儿,乌黑的头发被温泉的热气蒸得濡湿,就连眼睛都湿漉漉的,看起来柔软又可怜。 “臣妾很冷。”
她酝酿了一会儿,轻车熟路开始卖惨: “臣妾的裙摆都湿了,想要快些回房去换衣裳。”
楚凌沉盯着她,慢吞吞道:“但孤十分想和皇后秉烛夜谈,不知皇后是否对孤心有怨怼,不愿与孤独处?”
当然有了!非常不愿意! 颜鸢在心底呐喊,脸上勾起温顺的笑容:“没有没有,能与陛下亲近,是臣妾之福。”
楚凌沉轻道:“深夜露寒,进屋会更暖和一些。”
颜鸢果断摇头:“不用不用,这里聊便很好。”
楚凌沉低声问:“皇后不冷了么?”
颜鸢道:“不冷不冷,此处山风徐徐,甚是舒爽。”
楚凌沉慢条斯理:“是么?”
楚凌沉的目光带着一丝揶揄,落在颜鸢湿透的裙摆上。 颜鸢只当是没看见,羞涩道:“圣上对臣妾关怀备至,臣妾倍感皇恩,心里暖和,忽然一点也不冷了呢。”
楚凌沉:“……” 洛子裘没有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方才确实为她捏了一把汗,担心她真的要随他进屋,担心她满心欢喜落空,还要白白葬送了自己的小命。 可显然,他多虑了。 眼前的少女,大概是属泥鳅的。 看起来温温软软,实际上滑不可捉。 她根本就不想进小屋,此时此刻她佝偻着肩膀,明明已经冻得瑟瑟发抖了,却仍然对着楚凌沉投去热烈的目光,脚下死皮赖脸地半步不挪。 难不成她是知道什么? 洛子裘的心念一动,很快就否决了自己想法。 灰骑此行任务是绝密,带着那三具尸体上山更是没有惊动任何人任何关卡,此行就连楚凌沉的亲卫都是不知晓的,她又是从何得知呢? 也可能终究是她命大吧。 楚凌沉虽憎恨颜宙,却没有必须杀颜鸢的理由。 洛子裘笑了笑,决定再出手帮她一把:“陛下,前方高处有一座亭子,娘娘既然不愿入屋,不如去那边小坐吧。”
…… 黑夜中山风徐徐。 颜鸢拽着裙摆,低头跟在楚凌沉的身后。 其实今日今时的局面,她并非没有心理准备。早在为邱遇疗伤露馅之后,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会与楚凌沉坦诚布公地谈一次,告知他自己的立场。 但她也不想去主动找他。 这个狗东西生性多疑,她若主动找,他绝对会生出多余的疑心,只有当他自己做那个猎人之时,他才能勉强地给出一点点信任。 所以她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她顺势推了宋莞尔的小船,算计好了今夜要撞破楚凌沉的秘密,算计好了让自己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笼子里的猎物,然后借机和他坦白,最终握手言和,达成往后的相处契约。 本以为楚凌沉的秘密,无非是与哪个权臣密谋,或是与宋莞尔鸳鸯戏水,甚至于他在温泉小屋里豢养了什么伶人男宠,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却没有想到…… 颜鸢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小屋。 夜色中,小屋窗口散发出隐隐约约的光亮,它的前后都被人牢牢把守。颜鸢不知道那些人是守着什么财物还是守着屋子,但是有一点是她是可以肯定的: 小屋里一定有正在腐化的尸体。 此处温度不低,但尸身想要腐化到散发臭味,最起码也得花上三四天的时间,而楚凌沉明明是今天才到的御庭山的。 所以人不可能是他杀的。 尸体应该是前几日就死在了小屋里,或者干脆就是从别处运来的。 可他半夜三更,来皇陵看谁的尸体? 总不能是把皇陵掘了吧? 颜鸢被自己的想法震撼到了,没有注意到小亭已经近在眼前。她傻乎乎跟着楚凌沉走进了亭子里,风一吹,整个人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 小亭中有一顶石桌,石桌上放着一套茶盏。 “坐。”
楚凌沉轻声道。 颜鸢迟疑地落了座。 她低着头,余光中看见小亭的边缘点着四盏红绸的灯笼,灯笼随风而动,那些光晕在亭子里绰约,明明暗暗映衬着楚凌沉的脸。 成为猎物的计划好像成功了。 又好像没有。 颜鸢把心一横,直接开口问他:“陛下想聊什么?”
楚凌沉低眉不语,他伸出指尖挑起茶壶,为颜鸢面前的茶盏斟上了一杯热茶。 晦暗的光芒中,茶杯上袅袅升起白色的雾气。 颜鸢愣了愣,犹豫片刻,还是捧起了茶杯抱在手心。 她实在是有些冷了,双脚已经冰凉,此时一杯热茶,可以说是雪中送的炭,但是她还是有些不敢喝。 楚凌沉轻道:“聊一聊,皇后此刻在想什么。”
颜鸢盯着手里热气腾腾的茶杯,老实道:“在想这杯茶里有没有毒药。”
毕竟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想杀她了。 之前许多次都是千钧一发,她都是摸了摸阎王爷的胡子才逃出来的,今天要是被这一杯热茶给毒死了,可就真是太冤枉了。 大约是没有预料到她讲这样的实话,楚凌沉微微怔了怔,才轻声道:“没有毒,今夜不杀你。”
颜鸢软软应了一声:“哦。”
然后她举起手中的茶杯,小小地抿了一口。 她发现茶水的温度正好,于是仰起头,毫不犹豫地吨吨吨,把热乎乎的茶水倒进了喉咙。 楚凌沉缓缓道:“孤骗你的,其实有剧毒。”
颜鸢:“……” 颜鸢面无表情,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低下头就是一顿吨吨吨。 楚凌沉勾了勾嘴角:“怎么,皇后如此确定孤不会在茶中下毒么?”
颜鸢摇摇头:“不确定。”
楚凌沉道:“那为何?”
颜鸢沉默了一会儿,才认真道:“因为陛下如果想要杀臣妾,臣妾即便不喝这杯茶,也不可能找到别的活路。”
“既然如此,何必入宫?”
“因为想活下去。”
“区区天漏草,颜侯若是想要,何须你亲自入宫。”
“可我还是不放心。”
黑夜中,颜鸢轻声道。 她知道自己这话并没有多少说服力。 爹爹与太后的合谋是各取所需,爹爹荫蔽,太后要专政。而她是定北侯的独女,他们的结盟原本大可不必她亲自入宫,去做这利益纷争的代价。 若说没有别的目的,怎么可能呢? 可她今夜却必须取信于他。 颜鸢轻轻搁下茶杯,直视楚凌沉的眼睛:“陛下怕疼吗?”
楚凌沉不置可否,只是盯着她,目光森森。 颜鸢也并不是真心想要他的回答,她低头看着茶杯里倒影的小颜鸢,轻声开了口: “我其实,不太怕疼的。”
“我小时候调皮,总是磕磕碰碰,从来也不觉得疼。”
“但我每次哭,爹爹都会允我一个心愿,所以我举凡磕磕碰碰,都是能哭多惨哭多惨。”
“后来心愿越来越多,爹爹便要求我把愿望写下来,我便时常一边哭,一边磨墨奋笔疾书。”
她习惯性喊疼的毛病,大概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彼时她还年幼,不知爹爹这手写心愿单的要求背后深意,只要每每身上有丁点不舒服,就会照着爹爹要求写完心愿单,然后哭哭啼啼地再去找他兑现。 大部分时候,她其实都是虚张声势。 受三分痛,哭成七分动静,提出十二分要求。 爹爹从来没有拆穿过她。 只是每每兑换完毕心愿单以后,摸着她的脑袋温柔地夸上两句:“鸢儿的簪花小楷,写得真是越来越工整大方了。”
颜鸢陷在自己的回忆里,低头笑了出来。 “那时终归年纪小,不懂爹爹心愿单的深意。”
“于是下次再接再厉,哭得更大声,心愿单子也越写越长。”
楚凌沉:“……” 后来记忆不太好,颜鸢慢慢收敛了笑容。 “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大夫说我不一定能活下来,她让我给父亲写一封家书。”
颜鸢抬起头,轻声问楚凌沉:“陛下可知,我给父亲的家书里面写的是什么么?”
楚凌沉目光低垂,缓缓道:“心愿单?”
颜鸢摇摇头:“我给了他一张白纸。”
全身冰寒入脏腑。 刺痛深入每一寸骨髓。 那时她躺在床上,痛得连喘气都不敢,提起笔来方知晓,真的病痛如山倒时,是根本写不出字的,甚至想哭都哭不出来。 她给父亲寄了一张白纸。 八百里之遥。 父亲当夜便出现在了她的床头,一夜之隔,他的头发都斑白了一半。 颜鸢叹了口气,又问楚凌沉:“陛下可知,生病到最痛苦之时,人最恨的事情是什么吗?”
楚凌沉道:“恨苍天不公?”
颜鸢摇摇头:“是恨自己死不了。”
她停顿了一会儿,小声道:“那种痛,我这辈子都不想要再尝了。”
小亭中,晦暗的烛火映衬着颜鸢苍白的脸。 虚浮的声音浸润在夜色里,就像是晨雾露珠,落于人的指尖。 “这条命来得很不容易,我只想要活得更久长一些。”
“不论陛下信与不信,我入宫……真的只为旧伤相关的事情。”
“我与父亲、与太后,皆不是一路人。”
“我……对陛下没有任何企图。”
…… 小亭中的茶终究是凉透了。 颜鸢不知道自己是否说服了他,但今夜能说的不能说的,她都已经与他言明了。 她都已经剖心卖惨卖到了这个地步,如果这狗崽子还要发疯,她可能……真的就没有活路了。 好在,他只是沉默。 颜鸢便自行向他请辞,趁他发呆,赶紧跑路。 颜鸢:“陛下,天色不早……” 楚凌沉淡道:“皇后真的不去小屋与孤一叙么?”
颜鸢的手抖了抖,连连推辞:“不必了不必了。”
小屋里的东西她惹不起。 楚凌沉笑了笑,目光幽幽:“也罢,会有机会相见的。”
颜鸢听不懂他的话中意,但她听得懂“也罢”,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生怕楚凌沉后悔,于是连忙行礼:“臣妾告辞。”
夜色深沉,她来时的提灯已经落在了温泉边。 她踮起脚尖,从小亭边上摘下了一盏灯笼,又从路旁的灌木丛里折下了一段枯木枝,把它们拼在一起,便有了一盏新的提灯。 颜鸢提着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小亭。 路过小屋时,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还在。她本不该停留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胸口有些发闷,握着枯树枝的手有了一丝丝的颤抖,她终归还是放缓了脚步。 果然还是太冷了么? 颜鸢心想。 她已经走出去了十数步,依然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怎么的耳畔就响起了楚凌沉那句“会有机会相见”,顿时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算了算了。 惹不起惹不起。 颜鸢提着灯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屋。 …… 小亭里,楚凌沉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而后才缓缓抬起了眼睛,目光飘向山腰。 山腰上那一点红色微光,就像是暗夜里的星星,在一片晦暗之中停停走走,只需看它的姿态,不难想象它的主人此刻摸索山路的模样。 慢慢吞吞。 停停走走。 像一只蜗牛伸出小心翼翼的触角。 只需要稍微吓一吓,就会抱头钻进笨重的壳里。 楚凌沉就这样看着那个小红点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收回了目光,而后嫌弃地皱起了眉头: “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