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类菌丝是毒性最弱的部分,但它们离体后存活时间更短。等下动作一定要快!”
孔巨把注意事项交代清楚。一辆小货车疾驰而来,在大门前急刹。打开货箱的铁门,一阵白雾弥漫开来,科学家们用钳子取出液氮桶内的容器。实验室里,黄金颗粒包裹着质粒,在电场的加速下击中解冻的样本。样本随后被仔细分割,接着浸泡在溶液中。孢子慢慢地从直立菌丝上剥离,悬浮到溶液上层。与之前的无数次试验一样,这批细胞还是陆续死去。孔巨越发焦虑,他的心也和这些死细胞一样,变成灰黑色。一抹白色足以令人眼前一亮,在一片死气沉沉的灰黑色中显得格外耀眼。更重要的是,经过三小时,这白色丝毫没有褪去的意思。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孔巨守在培养箱前,彻夜未眠。直到第二天晚上,他终于确信自己成功了!这虽说是个重大的突破,但也只是实验的一半罢了。接下来的步骤,就是用这些孢子去感染那两百个人类胚胎。每天都有坏死或畸形的胚胎被夹出来,孔巨看着也有些难受。万幸的是,他发现其中一个始终在健康地发育。胚胎被移植到人造女宫里,后面的一切都相当顺利。午餐时间,研究所的所长找到孔巨。还未等他开口,孔巨便迫不及待地汇报成果,并滔滔不绝地讲起那些细节:“一开始我用孢子直接感染,结果胚胎全死光了;后来的基因编辑同样没效……”所长通知他,待会儿有一位重要人物来访。一个精神矍铄的老爷子走进办公室:“老祖宗,几百年没见啦!”
他突然打个招呼,这可吓了孔巨一跳。老爷子声称他来自未来,因为知晓过去的历史,他成功预言过数次重大事件。政府高层破例认定他为“先知”,并特别关照他。孔巨瞄了一眼站在门外的特工,他将信将疑:“您不会是骗了哪位大领导,还想接着来忽悠我吧?”
老爷子见孔巨不肯信他,却也不着急,只是缓缓地说道:“你在中学时去过妓院吧?”
孔巨听后大吃一惊:“你咋知道的?这事我可没告诉过任何人!不过,我不是去干那种事的,我当时在观察人类的性行为。”
老爷子笑着说:“我了解,我了解。你自个写的研究报告,现在还藏在家里吧?等你去世后,会有人发现它的。”
孔巨在惊讶之余又有些不服,他和老爷子打赌:等他忙完紧要的事情,回家就把那份报告给烧掉,以后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老爷子微笑着接受了赌局,两人各自放下一沓钞票,随后谈到未来的世界。在那个遥远的时代,全球各国组建起一个联合政府,世界也迎来短暂的和平。人工智能替代了各行各业,富人躺着赚钱,穷人等着饿死。有钱人相当狡猾,他们让外观仿真的机器人混入基层的工作岗位,专门打击劳动者的信心:“看看你的同事,哪个不是恪尽职守、尽心尽责;再看看你们这帮懒汉,好吃懒做、尸位素餐。我干嘛要雇佣你们?”
失业的劳动者陷入自我怀疑,财阀则实现了心目中的“理想社会”。纸包不住火,一个男子心生嫉妒,把榔头砸在优秀的“前同事”脑袋上。泵出的不是血浆和脑花,而是电火花和线头。底层人民发觉不对劲,纷纷揭竿而起。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阶级斗争了,这是普通百姓与人工智能的决战。眼看伎俩被识破,统治阶级开始威逼利诱。他们投放先进的机器人,对叛乱者进行血腥镇压。至于心存侥幸的人民,当权者抛出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脑机接口:“只需将思维接入网络,普通人就可以体验到富豪才能享受的乐趣。如果愿意舍弃肉身,进一步将记忆数字化,人类将在完美的电脑世界中永生。”
更多的民众选择妥协,加入这个虚拟的极乐世界。服务器的内存占用越来越大,运算消耗的能源也越来越多。统治阶级算了一笔账,直接把数据当垃圾一样彻底删除。莫霍面之下,“白色之神”仍在静静地休眠,它似乎不关心虫子的兴衰。一场史无前例的太阳耀斑爆发,电磁脉冲摧毁了过半的电子设备。人类这才意识到,离开机械和计算机,他们不过是一团废肉。无数代人积攒的知识随着硬盘的瘫痪而消失,平日里由电脑控制的生产线停止运作,就连用于旅游项目的载人航天器也报废了。剩下的人类陷入饥荒。种植粮食、养殖牲畜的技术逐渐消亡于历史的长河中,掌握此类“落后”本领的无名之辈早就被绞杀得一干二净。化工合成营养素、细胞组织培养……这些人类引以为傲的食品技术,曾经缓解过粮食危机的伟大发明,现在看来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跳出自身所在的阶级,站在邪恶的资本家一边。如果不是贪婪、享乐侵蚀了我们的精神,人类文明或许还会延续几千年。未来只剩下一片废墟,我只能苟活于这尚存的过去。”
老爷子讲起话来有些哽咽。孔巨一脸惊讶,他急忙追问:“人类最终的结局果真如此?你又是怎样穿越回来的?”
老爷子表示科幻小说都是骗人的,凡人之躯没法逆着时间而行。在人体远远没加速到光速前,就会瓦解成基本粒子。未来的科学家受到“伊斯星人”启发:量子纠缠并非特例,不同时间中的物质也存在类似的联系。利用这种效应,将两个时代的意识同步于一个“平面”,未来的“灵魂”就能投影到过去的大脑上。饮下一杯茶,老爷子叹了口气:“在灾变发生后,这台时光机还在维持运转,大家决定回到过去。对于我的意识来说,在无数存在人类的时空中,只有这具躯壳是优质的传输对象。虽然他是风烛残年,但我也没得选——总比留在那个充满死亡与绝望的未来要好。同行的一位学者告诉我,他的终点站是古埃及,希望他的建筑学知识能有用武之地。”
孔巨沉思片刻,突然想起重点:“老人家,你专程来找我,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吧?”
老爷子点点头:“我要说的就是白色之神,你们根本不了解这一古老的存在。别说人类,远在动物还未踏上陆地之前,它便扎根在地幔深处。它经历过无数的海陆变迁,贯穿七大洋,遍布八大洲,是名副其实的地下世界统治者。不要妄图与它对抗,那是自讨苦吃!”
孔巨恳请他把事情说得再详细一点。“关于白色之神,我所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罢了。某些大致的规律倒是可以把握,它的行为在休眠与捕食之间交替,一个周期至少横跨上万年。只有摄入充足的能量,它才会开始沉睡……你将是名垂青史的传奇人物,不需要有太多顾虑。尽人事,听天命。”
老爷子把壶中的茶水倒完。孔巨越听越糊涂。老爷子叮嘱他,珍惜眼前的一切。肉体、思想、文明……统统归于尘土。从未来的天文学家到现在的年迈农民,老爷子并没有抱怨什么。在他看来,自己找回未来人类遗失的科技,已经不再有什么遗憾了。临走前,老爷子告知孔巨,他此行还夹带着私人目的——他想在有生之年拜访这个时代的祖先,而孔巨正是其中之一。十五年过去,“白色之神”引发的灾难遍布全球,人类所有的控制手段均以失败告终。孔巨的头上增添了不少银发,现在是时候启动雪藏的谈判计划了。隔着玻璃,孔巨找里面的少年谈话:“你准备好了吗?考虑清楚,到时可没有回头路。”
少年兴奋地回复道:“当然没问题,我天天呆在这里,都快闷死啦!”
他是天生的传染源,孔巨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将他单独隔离。经过十五年的相处,孔巨看着他长大,把他当干儿子养。要不是形势严峻,孔巨都不想让他冒这个险。众人换上深色防护服,乘汽车出发。孔巨的心情有些复杂:让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去直面活了至少十亿年的怪物,这听起来就不太妙。经历过三叶虫的灭绝,经历过恐龙的灭绝,这些所谓地球霸主相较之下,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人类有什么资格来和它谈条件?车辆摇晃着孔巨忐忑不安的心脏,少年却望向车窗外茂盛的树林,时不时和其他人说笑。汽车停下来,眼前是那座熟悉的山脉。白色的菌丝缠绕着峰峦,显得有些诡异。一行人下车,走向山底的洞穴。打开车门时,耀眼的阳光射入少年的瞳孔。他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他太久没见过这么猛烈的光了。山洞前,众人停下脚步。少年脱下防护服,接过一只死兔子,独自一人走进黑暗。微风从洞穴深处吹来,夹杂着白色的孢子,扑打在少年的脸庞上,他却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紧紧抱着死兔子,少年踏起奇怪的步伐。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仿佛在说些什么。外面的人听不见半点声音,却不约而同地感到身体不适。“他们居然在用超声波沟通!看看这古怪的形状,绝对不是人类的语言习惯!”
孔巨把光标移向波形图,那远远不止两万赫兹。通过无线耳机,他向少年发出指示:“喂,你还听得到吗?问一下它有什么要求,它到底想要多少贡品?”
话音刚落,只听“嗞”的一声,所有设备都与少年断开连接。“不好,出事了!”
众人惊呼。孔巨顾不上那么多,率先冲进洞穴。迎接他的,是双脚离地的少年。无数菌丝粘连在身上,少年的皮肤溶化成半透明。他展开双臂,怀中的死兔子早已不见。“不,不,不!为什么?不是说好了,感觉不对劲就跑呀!”
孔巨被眼前一幕逼到崩溃的边缘。少年的脸上还挂着一丝笑容,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神向凡人索要的唯一祭品,就是我。我不属于外面的世界,地下才是我真正的归属。回到祂的庇护之下,是注定,也是我的选择。”
科学家们拉起瘫倒在地的孔巨,跑出恶魔的洞穴。孔巨目光呆滞地往回看,无数菌丝牵引着少年向黑暗中飞去,浓稠的菌液将其包裹。在这个白色的涡流中,少年的身影若隐若现。山体上盘绕的菌丝变成灰黑色,岩石纷纷落下。众人将孔巨推上汽车,朝来时的公路驶去。大家回头望去,身后的群山伴随着巨响,一座接着一座倒塌。“是我害死了那个孩子,是我亲手把他送进怪物的嘴里!该死,我们这些年努力的意义,难道就是喂饱那个东西吗?”
孔巨绝望地大叫着。那些拔地而起的子实体一夜之间消失,仿佛底下的庞然大物根本就不存在。只有废墟、尸体和灰黑的尘埃还在不断唤醒可怕的回忆。“我们是最伟大、最勇敢的人类,没有什么是不可战胜的!”
领袖的发言响彻五湖四海。人们拥抱彼此,庆祝人类渡过这场史无前例的浩劫。“白色之神”在全球的活动逐渐消停,有些人在逃难时比谁都跑得快,抢功劳时倒是最积极。假如你家的电视机还完好无损,节目里就会有一个牧师向人们展示,他在这十年间是怎样向上帝虔诚祈祷,使人类获得宽恕的;倘若你有幸能连上网络,视频中就会出现一个外国军火商,他吹嘘自家的武器装备是多么厉害,挽救了整个世界。孔巨推掉庆功宴和媒体的采访。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他独自开着小汽车,离开坚守了近十五年的阵地——研究所。“白色之神”与地球的其他生灵,存在着怎样的联系?“白色之神”的全貌会是什么模样,它埋藏于地幔深处的核心如何获取能量?那些构成“白色之神”的物种,最初从何而来,又为何聚在一起,在漫长的岁月里协同进化,直到不分你我?无数复杂的问题萦绕在孔巨的脑海中,这些问题他不能回答,或许人类永远也无法回答。他甚至怀疑,自己二十多年来倾注的心血、少年的自我牺牲……是否带来过实质性的改变?前方漆黑的道路分岔为两条,汽车开向破败不堪的山间小路。孔巨停车走到悬崖边,下面正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如果当初坠毁的是我那辆车,也许我就不必承受这么多痛苦与磨难。”
他喃喃自语。噩梦结束了,可他的父母、他的得意门生、他的恋人、被他视作儿子的少年都已不在人世,他还有什么可眷恋的呢?脚底的深渊像恶毒的大嘴,无情地嘲笑他不幸的一生。死亡的恐惧却在此刻漫上心头,孔巨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怕死是吧,小懦夫!”
他闭上眼,再次走上前。他把一只脚迈向无尽的深渊,突然又缩了回来。“等等,那个先知!他跟我说过,他是我的后人。他的存在,证明我命不该绝。”
孔巨庆幸自己没有跳下去,他想找到当年的那个老爷子,把事情都问个清楚。经过一番努力,孔巨查到了先知的住址。走在乡间小路上,孔巨老远就望见一座小房子,旁边的树上挂满了硕大的果实。开门的是一个大叔,孔巨向他解释来意:“请问有一位老人住在这里吗?他可以预知未来,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大叔表示,老爷子是他的父亲,两年前就去世了,走得很安详。大叔领着孔巨走进屋内,只见一个房间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标本。两人闲聊过后,大叔拿出老爷子留下的一封信,这信就是写给孔巨的。信中写着:“命运注定了我们一生的轨迹,我们丝毫没法改变它。但是我们的选择、我们的行动,也在书写着我们的命运。过去影响着现在,现在影响着未来。你有没有想过,未来也在影响着过去?这三者构成一个完美的闭环,这个闭环就是命运。”
孔巨读罢,大彻大悟。周末的清晨,孔巨在家里补觉。门铃声将他吵醒,他揉了揉眼睛,穿上拖鞋往门口走去。“谁呀,这么早?”
他透过猫眼看见,门外的女人竟然是吴鸯!孔巨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他脱光全身的衣服,举起镜子检查每一个部位,好在没有任何异常。他重新穿上睡衣,从鞋柜里拎出铁锤。他冲着门外大喊:“我记得你已经死了,你是怎么出现在这的?”
吴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他放下铁锤,也放下所有戒备;他敞开家门,也敞开尘封的心。十五年不见,两人喜极而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孔巨与吴鸯结为夫妻,过上幸福的生活,他们生下一个男孩。四十多年的光阴过去,夫妻二人相继离开了人世。有一天,孔巨的儿子故地重游,回到父母的老房子里。他望着墙上的全家福,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遗言。孔巨告诉守在身边的人:“白色之神一觉醒来,发现人类早已不复存在。可笑的是,伟大的神明从未想过将人类赶尽杀绝,我们自己却在另一条不归路上渐行渐远。身处茫茫宇宙之中,人类是何其渺小啊!”
回忆着往事,他记得父亲曾经对母子两人说过:“有件小事我记不住。它貌似不太重要,但又关乎我的名声。你们也帮我想想,这究竟是什么事情?”
儿子看着破旧的房子寻思半天,莫非父亲的意思是修缮故居?他马上掏钱请来几个工人,要对整个房子加固翻新。推开书柜,一个装修工人发现缝隙中的文件袋,便偷偷地把它藏进衣服里。回到出租屋后拆开来,装修工人很是失望。里面没有私房钱,只有一些资料。他翻开资料一看,那些文字和图片简直不堪入目。装修工人想到第二个发财的机会,当晚就把这些资料拿到报社,换取了不少报酬。第二天一早,新闻出来了。头条标题是:“震惊!某知名科学家十三岁时就在妓院干这种事情!”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