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喧闹着的幽都界最后一眼,骆璇仪手疾眼快切断了与小世界的联系,并把肉身塞回死气中储存。
她手中攥着骆继明留下的令牌,缓步走出竹屋,天空中鬼界缝隙忽而喷吐出大量死气,她在这一刻捕捉到一个气息。 “咦?”少年疑惑地从树下转出,一手扶着树干:“奇怪,怎么你突然感知到我了?”
骆璇仪心下虽然也讶异,但却丝毫不显露出。她扫一眼欢白,没有从他身上捕捉出丝毫的恶意,但他确实刻意隐匿在竹屋边。 “有什么事吗?”
她也不表露出敌意,甚至是彬彬有礼地微笑。
欢白没有接她的话,他仰头望着星空,一边自语一边点头:“我就说星辰有异,光照此处,来看看果然没错。”话锋一转,他跳跃性地又讲话头抛给骆璇仪:“骆继明死了吗?”
骆璇仪笑容不变,提步侧身,朝欢白做了个请的手势:“你若想知道,亲眼目睹最好不过。”
“我才不要,你看起来就是会背后偷袭的人。”
欢白叹息一声,“其实我真不想管骆继明的事情。”
“要是你杀了他,我也落得个清闲。只是他气息突然消失,还不一定是死呢。”
欢白朝骆璇仪伸出手掌,期盼道:“如果你杀了他,请将他的尸首交给我,我也好交差。”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杀他?”
欢白拍拍衣袖。 “这有什么好问的。不是寻旧仇,就是替天行道。”
他的养父母都因骆氏而死,以然道观的观念,是有仇报仇还是以德报怨,都是个人自然的选择,从心便是。欢白从心认真觉得骆继明死了是一件好事。 如若不是骆继明还肩负龙陨之地遗毒解除的任务,又是六大盟委托放来的人,他还真想转身就走。 看着欢白,骆璇仪遗憾摊开手道:“可惜,他已经烧成灰烬,随风消散了。”
“嗯。”
欢白从树下迈步走出,忽而侧耳。微风吹过,他随着风也叹一口气。 “没有啊,你若说是被毒化烂在地里,还可信一点。”
骆璇仪从善如流:“那么他就被毒化烂在地里了。”
欢白听了这句话,终于正过眼瞧骆璇仪。在凌晨的微光下,他笑得露出左边一颗虎牙。 “诡修都像你一样能说会道吗?”
“我嘴最笨,让你见笑了。”
一蓬蓬的高草穗尖扫过骆璇仪的宽袍下摆,两人对视,面上皆带着不变的笑脸。骆璇仪背对着东方日出的光,淡淡的影子拉长斜到欢白身上,她一双眼睛却在阴影中透亮银白,笑意真诚地荡漾其中。 欢白观察着骆璇仪,心中暗自讶异。 在来之前,他本以为诡修会是浑身恶气、一言不合便出手的类型,毕竟六大盟说的极尽夸张,什么屠城杀数十万人都出来了。 不过比起积极配合的大自在殿和不离学宫,然道观对诡修的出现,就比较消极了。 与其说是消极,更像无所谓。 然道观的观念里,万物的存在都是自然的,世间有善就有恶,有正道就有魔道,善恶正魔之间还存在着中间地带,不可能彻底剿灭一方。 管他正道大盛还是魔道兴起,然道观要做的就是一个,确保万物生存的自然性。 如若万物自然倾覆,那么不是个人的影响,而是天道有异。既然如此,反了天就好,其他的交由自然从心调节总不会错。 他们道派的观点导致不论是六大盟还是其他两派都对然道观充满敌意,但没用,然道观甚至懒得设下陷阱,薇国各处遍布的药草药气就是天然屏障。 出于同样的原因,然道观道修根本不愿意离开薇国。反正在哪里观天不是天,薇国清净没有人打搅,出门一天都不见得能在草堆里找出一个人,生活那叫一个自在。 现在的各道派蠢蠢欲动,在然道观眼里,就是天之道有异。比起外来的鬼界,能让鬼界侵入的天道才更需要纠正。因此杀不杀骆璇仪这个诡修,其实对大局影响不大。 不过人到了面前,直接把她放走似乎不大好。 欢白下定决心点点头。 “来了。”
他忽而没头没尾道。骆璇仪眼见他手微微抬起,敏锐地往旁边一躲。 膨胀的阴影遮盖天光,宛如巨树一般的高草丛刺穿骆璇仪原本站立之地,低垂的穗粒一颗颗宛若陨石,朝骆璇仪乒乓砸下。 “轰!轰!”
骆璇仪拂袖却不让自己碰到穗粒,只是轻轻用死气一转,穗粒立即飞转击向欢白,爆发出穿刺般的灵力。 欢白手指着脚下一划,他脚边一丛低矮野花忽然膨胀升起,眨眼间化作一株巨型花树,将飞来的穗粒吞入树中。 “催生?”
骆璇仪观察着欢白,冷静分析。 “差不多。”
欢白随意点头,花树和高草猛然抽出,朝骆璇仪击去!
骆璇仪要往后退,但四周一望无际的灵草海洋,全部膨胀成巨树!一根根细草化作数人合抱的藤蔓纠缠在一起,封锁住骆璇仪的能够离开的方向。 灵力震荡冲袭而来,骆璇仪翻手捧起惑仆,朝四周轻轻一吹。 “呼。”熊熊火焰发出近乎迫不及待的声音,直扑向树海藤蔓,幽蓝的火焰很快点燃了所有植被,但草木却不曾减少分毫。 藤蔓一边燃烧一边不断生长,使得高度近乎持平不动。 骆璇仪抓住一根燃火藤蔓往身前一缠,将袭来的欢白绞入火中。 “欸!”
蓝焰从藤蔓上焚烧向欢白四肢,骆璇仪却松开手。 只见火焰刚刚将欢白四肢肌肤烧的焦黑,那焦黑色立即退却,蓝焰仿佛退缩一般回到藤蔓上,而藤蔓却崩塌腐败为泥土,宛如一瞬间过了千百年。 骆璇仪双袖也破败不堪,细麻断裂、黑色褪却,随着她的动作腐烂掉落在地上。她横出魔刀杀道反手一劈,将整片林海连同欢白一齐斩碎。 “铮!”
欢白飞身向后一跃飘行空中,腰间血线一闪而后恢复如常,连衣裳也不曾破损。骆璇仪刀上却实实在在淌下血迹。 “不是催化,”骆璇仪周围临海崩塌化为飞灰,在灿金色的晨光下随她向天的刀扬起,断言,“你的道法是时间。”
“答对了。”
欢白惊异的俯瞰着骆璇仪,猎猎风吹在他身上只现微风:“我明明加速了你周围时间三千年,你为何不曾由丝毫衰败之气?”
仅仅那么短短时间的接触,就能加速三千年? 而且恐怕他不仅能够加速时间,还能回溯,只是范围有限定。 “这可不像是遵循自然的道法。”
骆璇仪淡淡道一句。她横刀在前,暗自备下八面阵旗。 既然能够在死前回溯,那么就将他脑袋斩下、无法思考之时丢入间世落魂阵,出阵混乱之际无法回溯,他必死无疑。 骆璇仪冷静做出对策。如若不行,再想就是。 欢白无奈摊开手:“等等。”
“没想到诡修竟然不存在寿限,时间无法拨动。还是说道法并不能适用于你们呢?”
“再试试不就知道了。”
骆璇仪自若答道,忽而感觉欢白身上敌意尽退。
“不了。”一阵风渐渐吹起,越来越强,将骆璇仪长发吹乱扬起。欢白于风中身形飘渺,竟然抛下一句话,就乘风远去。 “再打下去分不出输赢,算了吧。”
你说算了就算了啊。 骆璇仪闭目铺开死气,霎时间探知范围扩散到方圆百里。百里之内风吹草动、虫鸣鸟叫历历入耳,但越是查找,她眉心却皱得越深。 没有,到处都没有欢白的踪迹。 仿佛他就是天地间的一粒微尘,自然的随风而去。 不说欢白,百里之内更无一人。 “然道观吗?”
骆璇仪睁开眼,只觉得这个看似松散的派别,比起大自在殿和六大盟加起来还要棘手。 如果然道观中所有修士都像欢白一样,拥有能够操纵时间的道法,那岂不是杀也杀不尽。 而骆璇仪身上又一处情报也泄露而出。 必须要快点解决诡修六欲和所谓轮回之事。骆璇仪下定决心立即行动,她不能再在这里消耗时间,免得又遇上什么麻烦事。 “呱?”
拢月这时候才怯怯从土里探出头来。骆璇仪来不及多安抚它,拢月立即明白事态,载着骆璇仪重返龙陨之地边界。 骆璇仪取出令牌按照骆继明教的那样一丝不差做一遍,对着现身眼前的禁制之门说出密语,顺畅的同拢月进入禁地。 刚进入龙陨之地,拢月就开始浑身发颤。 这里正在下这一场血雨。 淋淋沥沥的血雨中,浓郁的死气交杂着怨念膨胀肆虐横行,满目黑红。死亡之气带着千年的遗毒刚刚碰上拢月的皮肤,它就发出一声哀嚎——皮肤上晕染上一片如有生命的黑色,渐渐形成一副哭号的鬼面。 骆璇仪当机立断斩下这块皮肤,将拢月推出禁制。 拢月痛得晕头转向还不敢停下,连滚带爬像一块山崩滚落的巨石滚出禁制大门。门在身后闭上,它才心有余悸挣扎着翻过身,低头想要看看自己的伤口,却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黑发短短齐肩,像是新长出来的一样。面上一双眼纯黑,身有血纹。 周身死气如血海翻腾,让它想起刚才的龙陨之地。 拢月下意识后退一步。 “没赶上。”
鬼佛合掌轻声道,他的目光从龙陨之地移转向拢月,又看向它手上流血的前肢。 “如若不嫌弃的话,请让我为你包扎吧。”
鬼佛微微笑,他的笑容和他身上可怖的气息格格不入。 从他身后的影子里冒出一个少女天真的声音:“毕竟要等很久呢,不如让我来拷问这只蟾蜍?它好像和诡修同行。”
拢月一抖,下意识要穿空逃走,但撕开的空间之中,忽而有一只手将它温柔而不可置疑的拽出。 “不要怕,不会伤害你的。”
空气中响起“嘶啦”一声,鬼佛低头把从袖口撕下的布条细致缠上拢月的伤口,又朝着伤口轻念一句,布条上闪出微光。他放开手。 “我的治愈之法暂时施展不出,你的伤中带着龙陨之地的遗毒,此毒遇到灵力就会扩散,最好不要坦露出来。我已经为你设下了隔离之术。”
“抱歉,请你跟我们一齐等待吧。”
鬼佛歉意地朝拢月露出微笑。他一句话说出,四周空间顿时凝滞,拢月浑身使不上力气,只得趴坐地上。 “啊,不知道诡修去龙陨之地做什么。”
古兰抱怨着,怒瞪禁制,“去其他地方就好了!至少到我能打开的禁制里嘛!”
她蹦出鬼佛的影子,开始盘旋绕着龙陨之地飞转,过了几个时辰才气哼哼地回来。 “勉强设下了传送阵,诡修从哪里打开禁制大门,最终都会回到此处。”
说罢,她下意识挺起胸膛等着夸奖,但鬼佛只是微笑,拢月绞尽脑汁想着怎么通知骆璇仪,没人搭理她。 “嗯,缘兰真棒啊。”
古兰嘴中念到,她终于高兴起来。 “还是哥哥最好了!”
鬼佛捻着佛珠,盘坐于地注视着古兰自言自语,他的面容上始终带着慈悲的微笑,没有丝毫波动。 - 禁制内侧的骆璇仪只觉得回到了自己的领域一般,自在穿行于尸山血海之间。 她的身侧形成两个黑色漩涡,一个是疯狂卷入身体的死气,另一个是哀嚎哭喊的怨念。两股乱流将周围一切搅浑,大地上血水四溅尸肉翻滚,骆璇仪一边消化一边放目四处观察。 镜来只说来龙陨之地找墨衣,却没说龙陨之地具体何处。这里原本是地灵州一整片大地,要想找到一个人,何其困难。 何况对方是不是人骆璇仪都不确定。没有具象,就算用死气搜寻也难以寻找到。 骆璇仪低下头,将脚从尸首的肋骨中拔出,带出一大片滴着鲜血的肉和肠子,那新鲜程度让她心生疑惑。 她捞起一段肠子捏在手里把玩,肠肉还保持着人生前的弹性,血液也是包含生命的鲜活。 蹲下身将这具尸首翻开,露出一张沾满血迹的脸庞。骆璇仪用袖子随便擦了擦,血下那张年轻秀美的脸庞完好的展现在她眼前。 皮肤没有一点腐烂之处,挖出眼球连着的神经脉络还带有牵扯感,周身上下更无蛆虫腐物穿行。 仿佛这个人刚刚才死去。 骆璇仪起身望向四周,才意识到这么大量几乎铺满所有可见之处的尸首中,竟然没有一丝腐败之气。 是龙陨之地的特殊,还是什么? 骆璇仪眺望远方,忽然看见一样巨大的黑影,仿若山峰,在一片被战斗夷为平地的尸骸中额外显眼。 她顿了顿,朝黑影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