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世界中死气怨念横冲直撞,虽然皆被骆璇仪吞噬,但也搅乱了她的感知。骆璇仪判断不出黑影距离自己有多远,只是笔直地向龙陨之地行去。
脚下绵软而起伏,时而突出一根白骨,时而飞溅爆开血液。只要习惯了这种触感,行进便不会有任何问题。 骆璇仪停下步伐,凝望前方重重黑雾中隐约透出的白色光影,影中一点绿色飘飘摇摇,她绝不会忘记。 奇异的绿心白焰,骆继明口中的尸火。 漂浮于空中的绿心白焰似乎捕捉到骆璇仪的气息,朝她迅速冲来,一路上死气怨念全部焚烧,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骆璇仪早就备好活魂金纸,双指抽出一张朝一旁抛开。 活魂金纸落地撕开,一道灵魂的光影飘出,那张脸上木讷茫然,还未回神,只见绿心白焰直扑活魂,白焰煌煌如张开的巨口,一口将活魂吞下。 骆璇仪不急着走。她先将百张活魂放于袖中备好,一边观察着绿心白焰的动态。 这朵火焰本体其实只有指甲盖一般大小。吞下掌心大的活魂后就在原地打着转,摇摇晃晃,仿若醉酒,一时并未再有扑向骆璇仪的趋势。 骆璇仪掐指默算,大概花费一刻钟时间绿心白焰才完全消化完毕。 有一刻钟时间可以行动,那么一张活魂的花费还算值当。 吞噬完活魂的绿心白焰白色外焰大了一圈,却也只涨到一个小指指节大。它再次寻找起猎物,又朝骆璇仪扑来。 这次骆璇仪抛出活魂后,就从吞噬活魂的绿心白焰旁经过,继续朝黑影前进。 越是靠近黑影,大地上、空中飘荡的绿心白焰越多,而且大小不一。骆璇仪并不正面和对抗,一一投掷出活魂将它们引开。 有时也故意将一张活魂抛至数朵绿心白焰之间,看它们会不会互相争抢。结果毫无例外,四周所有绿心白焰全都激烈碰撞抢夺起来,溅射而出的火焰掉落在地上,渐渐在血水中重振旗鼓、再度杀回。直到活魂被彻底吞下,它们才分开。 骆璇仪一边弹指抖落活魂行进,一边思考着绿心白焰的本质。 它们看似有神智,实则凭着吞噬灵魂的欲望而活动,每吞下一份活魂火焰就壮大一分,它的本质应该是灵魂一类。 骆继明说绿心白焰是尸火,看起来也并不算错误。因为它每每即将熄灭之时落到尸体、血水中,过一会儿就能复燃。 骆璇仪靴尖一挑,将一段手臂挑起抓在手中细看。 方才有一朵绿心白焰落在其上复燃离去,而这段手臂的皮肤没有落下任何的痕迹,依旧光滑柔软如活人臂膀。 她双手一掰,将手臂撕开。只闻见一股腐烂之气冲面而出,臭水滴滴答答混着粘稠的黑血块泼落。 就像被抽取生机一般,终于回到了死亡后合该有的模样。 “哧!”一点绿色的火苗从黑青色的骨髓中亮起,骆璇仪将手臂弃置地上,眨眼间手臂便被一团白焰包裹焚烧殆尽。 一朵崭新的绿心白焰从无踪无迹的手臂原处升起,只有半片指甲盖大小,收拢起来的白焰还不能完全笼罩住绿色的焰心,因此,骆璇仪听见了一个声音。 “吾……” “吾……” 是偏低沉的女子声音,像是卡顿一般,不断重复着。 “吾……吾不……” 绿心白焰猛烈的动摇,朝骆璇仪扑来,被她弹指转移,专心吞噬活魂。 白焰的光芒渐渐将绿心包裹,那个女声随着减弱、消失。 骆璇仪不自觉捂住心口,哪怕这下面已经没有心脏,她依旧感觉到一阵触动。 好像是很熟悉的声音。 “轰隆……” 从龙陨之地上空传来一阵闷闷的雷鸣,骆璇仪抬头看,却看不见丝毫的雷光。 天雷被龙陨之地阻拦在外,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形。 骆璇仪忽然了悟,也许就是为了不被天雷阻断,镜来和那个所谓的墨衣才将地点选在这里。 体内浮现的铭文禁制静静漂浮。骆璇仪放下手,加快步伐朝黑影行去。 - 在龙陨之地中不知道跋涉了多久,骆璇仪袖中百张金纸已经换过一轮。 她一路有意引导绿心白焰从血肉中复燃、然后再观察腐肉中新生的火焰,可惜所有火焰都只是在重复那一两个词。 终于,她靠近了黑影。 黑影远看模糊不清楚大小,一旦走进,它就像一座高山立于尸堆中,散发出冰冷而神圣的气息,将血腥驱散。 堆在其下的尸体甚至连创口也瞧不见。骆璇仪用脚踩在上面,也不会凹陷入腹部中。他们闭目微笑着依靠在黑影底端,像终于找到什么归宿的孩子。 等到停在黑影面前,骆璇仪才发现这座黑影其实并非山峦,而是一片龙鳞。 鳞片反射着冰冷的光,落在骆璇仪眼中,她的心里忽而浮现出一句话。 ……在呼唤着我。 骆璇仪不由自主将手掌贴在龙鳞上,掌心一片冰冷,旋即从她的本源鬼火中,升腾起灼烧感。 缠绕着本源鬼火的铭文上燃起一簇簇幽蓝火苗,铭文不断震动,龙陨之地外传来一阵又一阵闷雷声,但急如骤雨的雷击只是稍稍搅乱了云层。 最终,火焰将铭文烧透一个缺口,从龙鳞迸发出的冰冷气息立即顺着缺口涌入本源鬼火中。 骆璇仪浑身一震,思绪穿越时间,陷入久远的回忆中。 “哗哗,哗哗。”
冰凉而温和的水流托举着骆璇仪,她从迷迷糊糊的梦境中醒来,一时间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随波逐流。 骆璇仪从轮回冥河中诞生了。 身边飘过的灵魂发出净透的白光,有人型也有兽型。她自己是什么样子呢? 骆璇仪突然诞生了好奇心。她于是要朝岸上游去,但冥河的流水潺潺,不由分说地拒绝了她,将她一次次冲离岸边。 这一次从她心中诞生的情感,是被违逆的不悦。 骆璇仪手轻轻一拨,将冥河逆转,水流顺从的将她送上岸边草丛。她游行而上,转身垂手将水面抚平成镜,仔细端详自己的身貌。 上身白皙有着一双臂膀,像是轮回中的人的模样;下身则是蛇尾,纯黑的鳞片上飘逸着淡淡冰冷的白光。 她一头微微发卷的黑色长发披在身上,两只金色的竖瞳看不出息怒,左眼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她的嘴张开,一排尖牙可以滴出毒液。 这就是我。 骆璇仪觉得有趣,对着镜子用手笨拙的触碰自己,头发、眼睛、牙齿、手臂、鳞片。 “你将轮回逆流,有违世间道法。”
身后忽而想起一个轻飘飘的声音,那声音响起的时候,天地都像在共鸣的歌唱。 骆璇仪于是先望向冥河水。果然,冥河倒流,轮回逆转,许多人和兽因此死而复生,许多原本要诞生的生命只剩下一个空壳。 她伸手浸入水中,再往原来的方向一拨,轮回终于正常流动。 骆璇仪这才回头,看见了祂。 祂有同样的金色眼睛,四肢形体像是人的模样,身上无一处不是飘渺着金光,让人无法彻底看清祂。祂看着骆璇仪,悠闲自在地侧坐在一只兽上。 那兽四足为祥云笼罩,羊目隐射夜光,四角各挂号角、天玺、刀剑、药囊,皮若流泉形色不定,声若恭维,轻轻朝她哞叫一声。 骆璇仪被祂吸引,口中却没有丝毫的敬畏。 “汝是何人?”
当她问出这句话时,答案自然而然从她心底浮起。眼前的人是此世的天道,天主莳。 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借由祂的力量诞生,这条诞生骆璇仪的冥河也不例外。 然而骆璇仪却依旧昂着头,要让莳回答这个问题。 莳于是笑起来。 “我是莳,此世的神,也被称为天道。”
祂又轻轻拍了拍座下的兽,“它是后命。”
莳和后命,骆璇仪咬着这两个名字,忽而从心底升起敬仰和向往,这种感情仿佛从血脉中扎根,让她不由得皱紧眉头。 但她的不乐意并不能抵消她血脉中对莳的好感,因此骆璇仪又问祂:“吾是何人?”
莳取出一卷卷轴摊开在膝上,又提起一支笔开始勾画。那卷轴和墨汁似乎都有一种力量,阻挡了骆璇仪探望的视线。 一会儿,莳放下笔,漫不经心宣唱。 “初历三十二万六千一百二十二年,轮回冥河诞生神眷者,人身蛇尾,墨发如衣,其名墨衣,司掌轮回。”
祂的声音吟唱时,墨衣忽然觉得有一种力量从背后的冥河升起,链接入她的心中。她的力量不曾增减,但她的权力落于手中,化作一根短而华丽的权杖。 她以后便是墨衣,轮回的主人。 接受了神的权柄,便是神的眷者。但当墨衣的本能驱动她朝莳躬身时,她第一次违抗了自己的感情。 “吾实生于此世,绝不屈居人下。”
墨衣朝面露惊讶的莳宣告。 “总有一日,吾将取而代之。”
天雷急迫地加强冲击,雷光大作,将龙陨之地禁制左右动摇,但依旧无法破入。 魂魄上缠绕着的铭文发出迸裂的哀鸣,几片碎金落入本源鬼火中,让火焰大盛摇曳。 但剩下的大半铭文依旧苦苦坚持着,将骆璇仪的魂火封锁。 骆璇仪睁开眼睛,一时间难以分清现实和虚幻,不由得扶住龙鳞。龙鳞上传来的冰冷气息已然完全消散,但这触感依旧让她心安。 情绪的波动渐渐平稳下来,骆璇仪冷静的回忆刚才的一切,只觉得仿佛是她亲身经历过一般深刻。 墨衣……镜来说的人,恐怕就是骆璇仪的前世。 巧合的是,墨衣司掌轮回,而镜来是掌管来世道法的天兽,可以说是掌握一半轮回的权柄。从这里来看,镜来说的“借用了一点灵魂”,说不定指的就是借用了权柄。 但是除了这点之外的一切,骆璇仪都暂时无法解析。 自称天道天主的莳,祂的身上看不出男女的特征,声音也轻飘仿佛来自世外。 祂身下的兽后命,论力量比起骆璇仪见过的镜来更加强大。 莳口中称墨衣诞生时是初历三十二万六千一百二十二年,这个历名骆璇仪不曾听过。就骆璇仪所知,现下有两种历,分别为上古历和鬼界大门降临事件后的劫后历,再往前的时间全都称为最古。 而且上古历只有两万年,劫后历至今将近一万年,加在一起才三万年左右,莳口中的初历却有三十二万多年。 如果真有那么漫长的历史,无论如何都该有口传、字、画等东西流传下来才对,但仔细想想,现在说的最古时期的种种故事,全都模糊了时间。 有人特意抹去了吗? 而且抹去的相当轻松。 骆璇仪近乎直觉的判断,天道莳绝不是现在的天道天兽,而抹去一切历史的就是取代莳的天兽。 她呼出一口气往后退几步,环顾四周。她已经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就是寻找传说中魔龙的残骸来获取她前世的记忆。 这魔龙说不定就是墨衣。 环顾四周,骆璇仪最先感觉到的是绿心白焰的异常。 它们漂浮着,看见骆璇仪远离了龙鳞,第一时间不是急着冲上来,而是犹豫徘徊。 但获取灵魂的本能依旧催动绿心白焰重来,被骆璇仪随意用活魂打发。 站在地上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下一块残骸,骆璇仪干脆御气登空寻觅。虽然这样带动许多悬于高空的绿心白焰追逐而来,但这下终于找到了下一块残骸。 这次是一片龙的指爪。 骆璇仪将手轻轻贴上光滑的甲面,闭上眼。 墨衣天生拥有野心,她不容许有任何人站立在自己之上,哪怕是莳。 她想向莳挑战,莳却摇头拒绝。 说着“你还不曾了解我构建的这个世界,我不可能把世界交给你”就驱动后命离开。 墨衣觉得祂说的很有道理,于是现在祂为了了解莳的这个世界坐于冥河岸边,垂首看着一个个在她面前流淌过的灵魂的前世记忆。 莳行走于世间,祂的足迹中天生诞生出祂的眷者,祂的兽以及种种天生的灵物。 神眷者,神兽和灵物的一生,总让她为之注视。 她看见神兽金翅大鹏徜徉于天地间、最后力战宿敌光荣而死;看见和她一样怀揣野心的兽袭杀莳;看见神眷族一手提长剑,一手抱花向莳走去单膝跪下…… 或波澜壮阔,或平淡悠长。 除却这些天生的骄子,这世上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人族。 墨衣望着他们的时候,总是皱着眉。 人族多么弱小,她叹息着。 莳明明是按照自己的模样将他们造出,赋予他们神智却不开登天之梯,这些人族再怎么挣扎也无法修炼,一到百年就化为尘土。 只是把人族当作派遣寂寞的玩物罢了。 墨衣对这种从本源上就弱小的种族不感兴趣,她耗费相对于人族而言漫长的时光将所有种族的记忆都看过一遍,而对她来说,不过就像是打了个哈欠。 在了解世界之后,墨衣又试图从这些记忆中找出莳的弱点。 她细细看过所有有关于莳的画面,最终做下一个结论——莳没有心上的弱点,祂根本不在乎这个世界。 对祂而言,这世界就是一个任务,而他只是努力的在排遣寂寞、自娱自乐。 墨衣意识到,虽然力量上不同,本质无论是神眷者、神兽、灵物还是人族,实际上对莳都是一样的。 这可不行。 墨衣毫无留恋的将轮回的权柄抛入冥河中,转身游走寻找莳的踪迹。 这之后,她第一次刺杀莳前,莳问她:“你为何要抛弃轮回的权柄?”
墨衣答:“吾不需要汝的施舍、汝的恩赐。世上一切,都将由吾掠夺为己有。”
- 第三次刺杀失败,墨衣再次被杀死,然而她即使没有轮回的权柄,她依旧是轮回中诞生的神眷者,冥河再次将她诞生。 墨衣丝毫不在意地游出冥河,她的长发湿漉漉滴着水珠,冥河水落在大地上形成另一条细小的支流,悄悄流入世间。她懒得去阻断,只是考虑着下一次该如何做。 三次的刺杀,分别被莳一击杀之、十回合而杀,到如今第三次,墨衣几乎将莳的双腿全部斩下。 但当莳的血液溅出在她的身上,金色的灵力灼烧着她的心,她的血脉忽而爆发出一阵痛楚,仿佛和莳感同身受。 就在这时,莳提起后命角上挂着的剑将她杀死。这还是祂第一次使用武器。 墨衣知道,她眼下欠缺的不是实力。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臂,金瞳闪烁,看见其中流淌着的金色血浆。 她是莳的眷者,身上流淌着莳的血脉。只要有这份血脉在身,她就永远不可能杀死莳成为真正的天道。 随手拨开额上的长发,墨衣仰起头看向天空中的大门,那是莳到来的地方。 或许那里可以给出关于莳的答案。 “您想要去门内吗?”
其声音若牛哞,谦卑到极致。 墨衣看也不看后命,任由它屈着前肢朝自己跪拜。 “汝也是来自那道门后。”
“是的,墨衣大人。”
后命毫不在意她的态度,恭敬而谄媚地挪步,“我和莳同样来自门后,但是我却被您抗争的姿态打动。”
“莳根本不在意这个世界,他不配成为天道、成为此世的主人,不过是被授予了权柄的泛泛之辈。”
后命跪倒在墨衣面前,丝毫没有尊严,将头抵在地上。 “我想助您一臂之力。”
墨衣终于转动金瞳,俯视着它。 “汝没有神之兽的尊严么?”
后命柔顺的答,仿佛没有听出她话中的蔑视:“在您面前,我只献上崇拜之心。”
“口蜜腹剑,背后投敌。”
墨衣蛇尾横扫,将后命拦腰抽断,血肉飞溅。 她冷冷俯身,看着挣扎不起的后命,启口吐字。 “小人,吾不与之为伍。”
后命的血肉中迸发出雷电,天空中迅速聚集雷云,天雷劈下却连集中墨衣都不敢,雷光庇护后命,迅速遁离此地。 骆璇仪猛然睁开眼,那雷霆的气息她再熟悉不过。 天雷。 当今天道天兽,就是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