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人海茫茫何处寻
龙腾轻轻地放下了案卷，揉了揉太阳穴，闭上了眼睛，似乎目光被照片中触目惊心的血迹、尸体、刀具刺激到了，这是他当所长独当一面以来第一次接触到凶杀案，以前在刑警大队他主要是协助宁斌大队长，往往听命于老宁同志。龙腾一直以为这个故意杀人案应该不那么难，不过仔细看过材料之后，即便过了二十多年，那些取证的旧照片仍然能够挑战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大致案情就是这样，当时110指挥中心接到报案，派出所、刑警队的警察立即行动，一窝蜂包围他家时离案发不到四十分钟，不过已经没人了......警方控制了他的父母，之后又把和他一起喝酒的这几位同伴传唤到了刑警队，都是刚高中毕业的孩子，一见杀人都吓傻了，审讯了几次，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据当时经办的刑警同志说，这个吴晓磊在同龄人里就属于刺头角色，一般打架从来不吃亏的。”宁斌说道。
他看着龙腾，终于发现了这个奇人的一个不同点，就是看案卷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看得很慢，特别是那些现场照片，边看边闭着眼睛，好像是在回味那个惊心动魄的场面一样。 “后来又查过几次？”龙腾问。
“不下十次，成光霆还有两个兄弟，他们的父亲是圆梦中学的教师，以前每到开“两会”就上访告状，说咱们公安不作为，几任局长也下过狠心要把这个案子破了。表面上看确实不是什么难办的案子......可办法用尽了，就是找不到线索，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宁斌说道。
“把他爸妈抓起来，让我们所长亲自来审。”郭清风说道，对于龙腾审人，他有足够的信心。
宁斌笑了，提醒道：“抓一对老头儿老太太，可不是我们刑警能干的事啊，而且这招并不新鲜，不是你的发明，曾经有人用过......要是同伙的话，有可能报出别人的情况来，可是亲生儿子呀，儿子出卖父母，有可能，父母出卖儿子，可能性不大。”“先不要着急下定论，我们从头开始。宁队长，死者的父亲现在还在告状吗？”
龙腾问道。
“不告了，前两年去世了。”宁斌说，“这也是此案挂起的一个原因。”
龙腾又问道：“他那两个兄弟呢？”
“成光霆是老大，死的时候女儿已经一岁多了；老二成光建，印刷厂工人，早下岗了，后来到电业局当合同工；老三嘛，成光落今年应该有三十八九了吧？”
“哦，您能对他们家也这么清楚？”
龙腾问着，感觉语气里有问题。
“这一家就成老师还是个正派人，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操蛋，老大是地头蛇，被人灭了；老二是个赌棍，把老家的房子都输光了；这老三更奇葩，游手好闲不说，后来犯了强奸案，被判了七年，现在已经出来......成老师去世后，这事就没人追问了。”宁斌说道。
“这成家是咋回事？是不是跟咱们那个村霸一样？一家兄弟仨怎么听着好像都是牲口？”秦汉唐问。
宁斌笑了笑，又补充着说道：“看案子可不能带感情啊，我再告诉你们，成光霆这个家伙不怎么样，可娶了个好老婆。他死后他老婆一直没有改嫁，把老的送走，把小的养大......去年咱们圆梦中学考了有一个女生考上了南开大学，名叫成琳，你们猜是谁？”“不会就是地头蛇家的姑娘吧？”
郭清风惊讶地说道。
“呵呵，还就是。”宁斌笑道，看着龙腾露出沉思状，又加着料道，“你们猜是谁送她上的中学，而且供她念了这么多年的书？”
众人想当然一说，“自然是成光霆的父母啦！”
可又觉得不妥，她爹已经被杀了，她娘能力也不够呀！宁斌笑而不答，轻轻地摇头否决。
“难道是......吴晓磊的父母？”龙天愕然道。
宁斌不说话了，竖了竖大拇指，示意龙腾猜对了。 郭清风以及两位乡警可听傻了，这受害人、犯罪的，全部搅和成一锅粥了，而且对错好坏善恶，实在难以判断了。宁斌知道得清楚，此时才把心里的问题抛出来了：“龙所长，你确定还要办这个案子呀？”“要不算了吧？我咋听着不对味儿呢？”
郭清风说道。
“不要带任何感情色彩......他毕竟是杀人犯，是在我们管辖区域范围发生的案件，他父母是一种赎罪的心态，这说明不了什么，当然，赔偿高的话，减轻他儿子的刑罚也有可能......不过他没有自首，跑得不错，要是当时抓住，肯定是直接一枪毙了，没后话了。”龙腾指着自己的脑袋，来了个枪毙动作，嘴里轻轻地发出“啪——”的一声，随后又拿起了案卷，突然问道，“宁队，你们查了吴晓磊的那几位小伙伴没有？”
“查过了，查了不止一回，一个在县城，两个在省城。”
宁斌说道。
“好，我要他们的详细情况......宋元明从今天开始，你盯着那两老头老太太，把他们的生活规律给我仔细地描述出来，尤其看他们有没有到邮局去汇款，就跟你当初在莲城治安大队干的一样；秦汉唐，你多看几遍案卷，所有涉及到的人，包括查过他的亲戚、朋友，凡是询问过的，一律背下来......狗少，跟我去一趟省城，把那几个小伙伴认准喽，说不定会显露出什么蛛丝马迹。等狐狸尾巴露出来，我们就逮住他！”龙腾逐一安排着。
宁斌诧异地看着郭清风，觉得有点奇怪——龙腾为何会这么举重若轻地安排呢？ 宋元明发出声问道：“龙所长，我咋盯，扮成啥样？”“你不用装扮，脱下那身警服，没了‘老虎皮’，一看就是个乡下山炮，直接本色上，谁相信你是警察才见鬼呢。”
龙腾笑着说道。
宁斌和郭清风见宋元明那副脏不拉叽、衣服皱巴巴的样子，没来由地笑了，气得宋元明抿着嘴，不说话了。 两位乡警起身离开。宁斌要问什么，还没张口，就被郭清风拉走了。 到了门外，郭清风才小声地说着：“宁哥，别打扰了我们所长的思路。”“思路？这还用思路，都是明摆的。再说他没思考啊，只是在玩硬币呢。”
宁斌指着手里抛着一枚壹元硬币的龙腾道。
“不不不，我们所长一玩硬币，那就是在思考，上次玩着玩着，就找到了破案的方向，把偷牛贼给逮回来了。哎，宁哥，感谢你的大力支持啊！”郭清风客气地说道。
“免了，郭少，你不是想撸了我这个小队长吧，好自己上位来抢着当吧？别忘了，你能当上副所长，我可是帮忙引荐过的......”宁斌笑着道，心想和这货色实在难相为谋。他干脆摆着手，逃也似的走了...... 每一个罪案慢慢地揭开面纱之后，总会有许多挑战你智商和逻辑认识的东西，有时匪夷所思，有时怒火中烧，有时扼腕叹息，有时同情怜悯......很多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即便放在若干年后的龙腾眼前，他仍然要受到这种负面情绪的影响。 二十多年前的一桩血案，成家长子，成光霆一命归西，吴家这个独子吴晓磊潜逃在外，杳无音信，从那一天开始，两个家庭就像遭到魔鬼的诅咒一样，再也回不到正常的轨迹了。 事发之后，圆梦中学那位实在难以忍受丧子之痛的成明德老师屡屡上访，莲城县数任公安局长都严令务必侦破此案，将逍遥法外的杀人狂绳之以法，必须将罪犯逮捕归案，才能给死者家属一个安慰，给老百姓一个交代。 传说确实是真的，在后来的增补案卷中，有一则剪报——县公安局长因为非法拘禁杀人犯的家属遭停职处理，这是案发后第四年的事情。当时下令的局长叫周润南，因为对这个案子急于求成而导致栽了跟头，仕途止步于此。而被拘禁的是吴晓磊的父亲，因为他拒不交代儿子的去向，涉嫌包庇窝藏罪犯被判劳教两年，半年后又被无罪释放。 从派出所了解到的情况也让人啼笑皆非，因为这个案子屡屡搁浅，而家属又执意要赴省进京上访，于是此案又戏剧化地逆转，派出所主要防控的对象从嫌疑人家属最终转向受害人家属，每年县里的千人干部大会、人大政协开会乃至全国“两会”，派出所第一件事就是到成光霆家里，把列入“黑名单”的成明德老师接走，进行安抚，以防他跑到县委大院见人喊冤，见车就跪，更怕他乘坐火车跑去首都中南海冲闯。 这种情况止步于九年前，那一年，成明德老师的三儿子成光落犯下强奸罪被刑警队逮捕，案发地就在成明德老师执教的圆梦中学，受害人是一名未满十八岁的高中女生。 据说在那一年之后，成明德老师再无颜面去鸣冤叫屈和上访，直到他老人家去世。 或许是没有脸面出门，或许是心有所系，虽然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成器，可却有一个伺候病榻前的好儿媳，还有一个很争气的孙女——能够考上名牌大学的成琳。成光霆被杀害十八年后没有再变成一条好汉，可他女儿成琳却以全县文科状元的成绩，考上南开大学，也着实让观榜者大跌眼镜。 还有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据宁斌讲，成光霆的妻子不但未改嫁，而且还和杀死自己丈夫的吴晓磊的父母相处融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两个原本应该是生死敌对的家庭开始化解了矛盾，正常来往，据说成明德老师的集资房，吴家出了大部分钱，就连成明德老师去世的时候，办丧事安排葬礼都是吴晓磊的父母——吴向东和黄欣怡夫妻去帮忙操办的。 儿子作孽，父母赎罪。 不管怎么样，龙腾的心情受到了很大影响，他的眼前总是萦绕着那样一幅画面——白发苍苍的老娘，身子佝偻脊背驼了老父，就那么一复一日地在那种愧疚、期待和恐惧中苟且活着，恐怕他们比潜逃在外的儿子好过不到哪儿去。 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一对伟大的父母在艰难困苦当中做得比想象中要好。他们成功地改变了很多人对杀人犯残忍凶恶冷酷的看法。最起码在这个不大的县城里，知道实情的人都觉得就算成光霆在世，也未必能做到这种尊老爱幼及尽孝的地步。 案发当晚，成光霆相携出行的女人不是他老婆，而是县城原剧团里的一个脸蛋长得很俊俏的女人，名叫王雪莉。 于是，这个案子也就搁浅在这儿，冤主不再喊冤，死者已成黄土，只余下罪案系统里这桩血淋淋的未了之案。 厚厚的一摞案卷，等全部看完吃透，已经到第三天上午了，整整一天多时间，龙腾一言未发，表情很阴郁。郭清风回家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才开车来接龙腾，准备一起到省城去。 他心里由衷地自叹不如，虽然龙腾所长这个人平时不太认真，可认真起来，真不像是一个正常的人，简直是工作狂！ “龙哥，咋样？”郭清风说话之际，看着龙腾阴着脸从楼上下来了。
“我觉得他肯定躲藏在省城，不过可能超出想象的东西太多，咱们就从他的小伙伴查起吧！”龙腾说道，看上去他的样子有点疲惫。
“什么叫超出想象的东西？”郭清风好像不太理解了。
“比如有人杀了你爸，你和杀人的这个家庭会是什么态度？”龙腾问。
“还能怎样？不共戴天呗！”郭清风应答道。
“恰恰相反，这两个应该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家庭，通过这二十年的磨合，反而演变成亲戚一般了，你说奇怪不奇怪？”龙腾又问道。
“那吴家有钱呗，成明德是个穷老师，准时被收买了。”郭清风说。
“错，要是儿子出卖老子，我相信，比如你坑爹，出卖你爸......可让父母出卖儿子，决不可能，要卖也早就卖了，何必等到上访若干年以后呢？我想其中说不定有什么变故。”龙腾说不清楚，但他觉得这个诡异的变化，似乎和要查的事情有某种微妙的联系。
龙腾回头的时候，突然发现郭清风就那么看着他，生气了。一瞬间，龙腾明白了。他笑了，赶紧道歉。郭清风骂咧咧上来了，直强调着：“不能血口喷人污蔑我的人格啊，虽然我爸从下要求我严格，常揍我，但是说老实话，要我出卖老爹，我还是下不了狠心，舍不得的。”“哦，没想到父子感情这么浓？没发现啊。”
龙腾笑道。
“那当然，血浓于水嘛！我犯错误全靠我老爸买单，替我兜着扛着，要没了个老家伙，我拿什么跟人家拼去，我哪拼得过那些玩命苦干的同行呀？”郭清风说道，听得龙腾又是笑了好一阵子。
“郭少......龙腾兄弟......” 他俩听到有人在喊，把刚要上车的龙腾和郭清风叫下了，是刑警大队长宁斌。他从办公室奔了出来，到了两人面前，好奇地问道：“这就走啊？”“嗯，去碰碰运气吧！”
龙腾说。
“对，前天下午开刑侦工作专题会，李局长提到了，要我们给你做好配合。对了，你们从省城回来以后，找个时间去看看李局长，他最近对你很好奇，散会后就拉着我问了半天呢。”宁斌队长到对这位亲自侦破了偷牛案的警察，他从来不敢小觑，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来，不过名气实在不小了。
“我属于见面不如闻名那一类，只怕让领导失望呀！”龙腾谦虚道。
“你看我哥多实在......确实是啊，我之所以迟迟没带你去见我爸,就怕我爸失望呀......哎，所长，别走啊，等等我......”郭清风说着，就把龙腾气走了。 宁斌笑着，看着这一对搭档竟像活宝，就这么匆匆草草地踏上了征程。 现代牌轿车进了市区，离中午还早，不过大夏天的，这干燥加闷热天气着实让人不好受。两人在车里开着空调，聊天听音乐。在新城分局门外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见到一辆警车驶来了。龙腾赶紧下车，郭清风看到了，是一位穿着警服的汉子，能到配装车的级别，估计是分局长之类的人物了。 没错，是老校友、高两届的学长刘鑫，在警察学院时两人同属学校篮球队的运动员，早就认识。他上来就先给了龙腾一个拥抱，捶捶胸前，捏捏脸蛋，又使劲地搓他的脑袋。一个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儿对所长这个小爷们儿这么动手动脚，实在看得郭清风一阵恶寒。 刘鑫惊讶道：“龙儿呀，这小伙子不赖啊，贴身保镖，你们随行的乡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