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个艳阳天，虽然太阳亮得刺眼，但走到兰花小镇的田埂上，却感觉有清风拂面，看着两侧的漫天绿色，夏迎春脸上的冷意都变淡了。“你爸倒是会选地方。”
“他和奶奶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不是奶奶哭红了眼睛，他是想干脆让我把他的骨灰撒河里，省得以后还要累得我去祭拜他。”
“听起来他走得不算痛苦？”
“恩。”
对于死亡，她爸一直很从容，接受不了的是她和奶奶。说话间，她们穿过细长的田埂，走到绿色尽头的那棵大树下。树下杂草丛生，最高得至少有她一半高，她爸和奶奶的坟冢隐在茂密的杂草丛里，几乎被遮掩得看不见。曦末放下竹篮子，从下层抽出一张折叠小凳子，然后扶着她妈坐下。“妈，你稍微等我一会儿。”
“好。”
曦末开始拔草。细长的草叶子滑过她的手，锐利地像是刀刃，没几分钟，她的手掌就被割麻了。可她不敢叫疼，更不敢停下来喘口气。如果人死后真有灵，那去了地下世界的奶奶和她爸估计每天都要凑在一块儿骂她两句，哪有一家的小辈比她更没良心，好几年都不来祭拜。“小末，你慢点，小心草里有虫蛇。”
“恩。”
曦末答应归答应，但手里的动作完全没有停。现在时间还早，太阳没那么晒，等过一会儿太阳升到天空正中间，那温度就上去了，她妈身体不行，未必挨得住。“早知道我就带个人过来，也省得你一个人这么累。”
“妈，我没那么娇弱，之前带着卷卷在B国的时候，更苦更累的日子有的是。”
曦末说得无意，但听在夏迎春的耳朵里，很不是滋味。当初她和顾暮初离婚，夏老太太恨得要死，非要拿逐出家门威胁曦末妥协，但这个事闹到最后，反而是惹怒了顾家，不仅曦末没能和顾暮初和好，夏氏还损失了不少。于是，夏老太太就更气了，怎么都不肯松口让曦末回家。作为妈，她当然是找过夏老太太的，但因为夏老太太固执，她说了几次没成效，也就没有再说了。不过——“小末，暮初不是有付赡养费吗？”
曦末动作一停，有些诧异地回过头：“你怎么知道他有付赡养费？”
她再不合格，那也是个妈，夏老太太不肯夏家人管曦末死活，她面上答应，心里总归是要管的。所以她私下找过顾暮初，从他那里知道，他每个月会付曦末三百万的赡养费，有了这笔钱，不管小末人在哪里，日子都不会难过。“所以你不管我，是因为你知道顾暮初有付赡养费？”
“算是吧。”
杂草基本除干净了，曦末抱起草，丢到远处，然后打开竹篮子，把里面的饭菜一盘盘地往外面搬。“小末，是暮初没付赡养费吗？”
“没，他付了，只不过，我不知道他付了。”
夏迎春脸色大变，她一边急急忙忙从小凳子上爬起来，一边问：“你没用暮初的钱，那那几年你都是怎么过的？”
“帮人洗盘子，送外卖，做做手工活。”
“……”“妈，弄好了，可以开始了。”
曦末笑着转头，却看见夏迎春双眼含泪，眼神里含着巨大的歉意。“小末，我不知道……”她说，“我以为你不缺钱，我以为你跑去B国只是因为不想看见暮初，我以为——”“妈，过去了。”
她恨过，最恨的时候，把被子当作是夏家人，拿牙齿一口一口地磨，可那份恨意，到底还是被时光稀释。她记得自己恨过，但不太记得那份恨曾经有多让她痛苦。点起香烛，白色的烟雾，被田埂上的风吹得扶摇直上。曦末跪在她爸和她奶奶的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头。“奶奶，爸爸，对不起，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来看你们，你们向来脾气好，不要生我的气哦，我保证，以后每年一定都来看你们。哦，对了，我和顾暮初复婚了，但他忙，这次没空过来，等下次，我让他和卷卷一起过来给你们磕头。”
十点多，曦末扶着她妈，走在回去的路上。她妈自从知道她在国外过得不太好以后，一直沉默着。“妈，真没事儿，不都过去了吗？”
“我有做过噩梦，梦里的你在国外没饭吃，然后跪在有钱人的脚边求他们可怜你。但梦醒了以后，我就笑话自己神经衰弱，想着如果你真过不下去，就一定会回到A市，回来求夏家。但我忘了，你是个倔脾气，宁可饿死在异国他乡，也不肯回来求我们。”
说着，夏迎春抬起手，抹了一把脸，抹去隐在眼角的那一滴泪珠。“是妈对不起你。”
“……”一句话，六个字，曾经是曦末最想听到的，可这一刻，当夏迎春直言不讳地和她说抱歉的时候，她才知道，这句话对她来说，没有那么重要。曦末停下脚步，目光坚毅地看着夏迎春：“妈，我想去趟巴黎。”
“欸？”
“肖恩在巴黎搞了一个设计组，里面的成员全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知名设计师，他们近期会搞一个为期一个月的深度交流活动，他请我去参加。”
夏迎春一听，真个人的脸色都亮了。“这是好事，该去。”
“恩。”
“但，你去这么久，暮初能答应吗？还有卷卷？”
曦末笑笑，说：“卷卷去夏令营了，暑假结束才能回来，至于顾暮初，他比我更想让我去巴黎。”
“……”夏迎春的心陡然一沉，“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妈。”
曦末掐断夏迎春的话，“不管他是什么意思，我都该明确自己的想法。过去的半生，他几乎是我人生的全部，因为他，我曾经失去过一切，包括身为豪门名媛的那份自尊自傲。而未来，我不希望他还是我人生的全部，我不希望当他不再爱我的时候，我会又一次失去一切。”
曦末卷起唇角，勾出一个傲人的浅笑：“我要去巴黎，去找回我丢掉过的自尊自傲，然后做一个即便失去他，也能傲然挺立在人间的骄傲女人。”
“好！”
夏迎春欣慰大喊，“这才是我夏家，我夏迎春的女儿！”
回去前，夏迎春说还想去奶奶的老房子看看，曦末想着时间还早，就答应了。当她开着车，载着她妈往老房子走的时候，她的手机“叮叮叮”地响个不停。“喂？”
电话另一头，惊鸿卡着嗓子大喊：“顾太太，不好了，江先生和江太太打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