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之后是立夏,崔英打拳越来越娴熟,站桩也跟着越来越长久。陈景提剑也越发沉重,两人饭量也是水涨船高,饭桌上也是常有争抢。立夏之后小满,女孩本来的面皮就黑,这会儿更像黑炭,男孩本来蜡黄肤色变作古铜色,二斤多重的木剑换成了三斤多重细长铁剑。以往男孩提完剑,还能陪着女孩站桩打拳,现在是各自为主。董川海让崔英打拳稳中求快,她自身天赋加持,应付自如,甚至于有些枯燥。芒种将至,锻炼强度暂时止住,站桩打拳提剑每次最多两个时辰,孟恓和董川海看出来,这几乎是两个孩子、主要是陈景的极限,该换个法子练习其他。陈景要是坚持不住了,估摸崔英耍死狗的惫懒性子也要发作,拍脑袋打巴掌的办法只能用作一时,不能管一世。往常陈景自己努力的同时,还能拉扯崔英一把,若是他自己都不能坚持下去,就不会强行劝别人去努力,毕竟有些违背本心。仲夏过半,终于不只是提剑了,直刺,斜劈,斜撩,竖劈,横砍,整个一个“米”字剑法。孟恓也不给陈景次数限制,男孩自律让人放心,挥砍没力气了就停下歇息,恢复一些就继续砍,争取每天榨干力气。吃饭的时候,两个小人也不抢了,甚至从未有过的剩饭剩菜都出现,崔英破天荒的想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儿让给陈景。陈景只是摇摇头,以前每天吵架拌嘴是常有的事,唯独像这次一样不说话,让崔英感到陌生。陈景说话越来越少,每天晚上走向屋子脚步蹒跚,倒头就睡,连崔英见了,那张毒嘴也舍不得张口,唠嗑的心思都没了。董川海和孟恓看在眼里,只是不约而同的都选择了沉默。孟恓心里一直认为,练剑的人都是孤独的,吃苦是必须、必要、必然,挨过去就是了,待得以后风光回头来看,付之一笑罢了。董川海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但也有另外的看法,对于这个内秀内敛的男娃,不管是勉励还是责备,你说的越多,他想的也就越多,反而不如直接让这小子累趴下来的实在,至少没空去多想。终究是熬过一天是一天。这天孟恓又给男孩换了一把剑,相较于上一把,重了少许,剑刃钝锋,看上去显得有些笨重。然后搬来一蹲石柱,和陈景腰身差不多粗,让男孩用已经学会的基础剑招对着石柱尽情施展,只要剑不脱手就行,什么时候可以拿着这把钝剑“磨断”石柱,就算略有小成。陈景起初有些愕然,砍柱子就是练剑?不过看到孟恓不苟言笑的脸色,他只有提剑的份。起剑一个竖劈,石柱上只留下一记白印,剑身反震使得虎口生疼,握剑的手下意识的松开了些许,不理会疼痛再次握紧,再来一记竖劈,这次直接虎口裂开了,强行不管这些,再来。院内,陈景坐在凳子上,铁剑横放在双膝,双手刚包扎好,等一会儿还要继续劈砍。刚才孟恓给他包扎的时候,崔英也看着,那画面惨不忍睹,虎口真的变成虎口了,“嘴巴”大张。陈景练剑时,心神尽可能都在剑上,伤口疼痛还不至于让自己无法忍受,等停手包扎的时候,再无法刻意忽略痛处,脸皮疼的直抽抽,喘气带龇牙。崔英以前在老家经常打架,但很少见血,看到小景疼的脸都抽抽了,那伤口看着都疼,一直都不曾喊出来,见到这等惨状,崔英还是忍不住明知故问道:“真的不疼吗?”
陈景不想说谎,哆嗦着说道:“疼是真疼,不过以后应该就会习惯,就像咱俩刚站桩时,那时觉得极为受罪,这会儿不也是无所谓。”
崔英左右看看,董老头和孟叔不在旁边,小声道:“要不干脆你也只打拳吧,打拳只是累一些,不会像练剑一样血呼剌茬的,看着瘆人。”
崔英难得的显现本心善意,这让陈景心暖,“放心吧,只是疼些而已,以后咱俩行走江湖的话,我争取不拖你后腿。”
“我就是觉得……觉得……”女孩苦着脸说不出话来。“没什么觉得,咱俩先享福,后边吃苦也是应得。”
陈景言语带有淡淡伤感,说才出口,就有些担心,怕憨憨的崔妞凭空多出一些烦恼。一片阴影遮盖从头上而来,两人蓦然抬头,呆呆的看着走来那个人。崔英“哇”一声扑到那人怀里大哭起来。陈景把剑抓在手里,脚步蹒跚的走向那人,一只手抓紧那人衣袖,强忍着哽咽不哭,用压抑至极的嗓音喊出一句“师父”。“傻孩子,在师父这里没必要忍着,想哭就哭,你看崔丫哭的多痛快。”
听到师父的话,陈景眼泪瞬间在眼眶决堤,抱着师父痛哭开来。穆鸿风却是仰天大笑。董川海和孟恓走出屋外,皆是松了一口气,总算回来了。自从老穆走后这段光景,两个孩子与两个长辈生出了丝丝隔阂,没法子,教习他们练武,脾气总是要凶狠一些。虽然俩孩子不敢说,甚至不敢表露不满,可在两个老家伙眼中看得一清二楚。孩子先入为主认准一人后,对于其他人的认同就要晚上一些,两个小娃和董川海、孟恓厮混时日短了些,火候还不到,难有依赖之心。当然最重要的,两个孩子都是穆鸿风带回来的,说句不客气的话,老穆就是两个孩子的再生父母。晚上难得抢饭的戏码再次上演,穆鸿风乐得其见,吃饭也没闲着,两个小娃和师父显摆这段时日的功课。长久思念,两个小娃没话找话喋喋不休唠叨没完,穆鸿风一人赏了一巴掌,拿出备好的纸墨笔砚,一人各给他们一套,看两个弟子傻乐样子,穆鸿风觉得赚大了,买对不买贵,这俩孩子容易哄。俩孩子回屋睡觉去,男人回到茅屋,该和两位老友唠叨正事了。穆鸿风当中居坐,左右各一人,拿出乾坤袋随手放到桌上,指着说道:“两个月的收获。”
董川海拿来乾坤袋来回翻看一下,“你这袋子莫不是‘祖宗袋’?饕餮最精贵的胃胆做成的?”
穆鸿风喝着茶,也不答话,只是轻轻点点头,一脸风轻云淡。孟恓一把抢过来,乐呵道:“好家伙,我就知道老穆好东西不少,这饕餮袋几乎自成一界,不仅能收入东西储物,还能收人,就凭这点,比那些烂大街的法宝袋高明到天上去。穆鸿风笑道:“行了,拍马屁也不会给你,你那个风云袋不比我这个差多少。该说正事儿。”
说是商量正事,穆鸿风的坐姿更加懒散,半个身子瘫在靠椅上。“将近两个月啊,一路来回,为了不暴露踪迹,可把我憋屈得厉害,不过总算是扛过来了。这里边是买来的一大堆奇珍,我本来没那么多神仙钱,跟那些人砍价砍的心累,索性借了一些。为了凑够这些东西,后来有心逗耍了一伙山上贼寇,来了个黑吃黑,这才算勉强填满乾坤袋,剩下些神仙钱,就当留给两个弟子,他日闯荡江湖用作盘缠。”
“走了一些山头,找了一些人,全然没露面,都是传音相告,以后两个孩子出去,要是让人欺负了,我这趴着做王八的师父隔着太远,让人照应一二,应该没问题。不过脸面有用却不是万用,千万里之外,谁清楚会出现什么腌臜事,有些人情能用就赶紧用掉,有些人情留着便是,有些人情已经变味儿,这个以后等他俩出去时再说,算是后话。”
穆鸿风停顿一下,唏嘘道:“神国之旅,原本以为会大吵一架,连动手的念头都有了,去了之后,倒是出乎意料,总的来说,算是满载而归。对于我的提议,老家伙不完全认同,却也没当面拒绝,算是给足了我脸面。”
穆鸿风说到这里,想起些事,又苦笑道:“我的名声算是烂大街了吗?怎么这次出去,不管是听出了我的声音,还是见到我面的,都要不管不顾的痛快骂上几句。”
孟恓在旁边幸灾乐祸道:“你以前的壮举多不胜数,但凡修行到一定层次的人,谁还没听说过你的称号,‘穆老贼’,这可是大道旁门、正邪百家都认可的称号。”
穆鸿风有些无可奈何,“可我也有善意的壮举啊,不能因为我到处借东西就抹杀了我的善举,咱南聿洲的危机,不就是我托人帮忙挽救的嘛,虽说不是十全十美,可也保住了个大概,这可是大功德,连文泽洲的那些清高老书虫都得歌功颂德,愣是不敢说出一句难听话。”
孟恓挑着眉毛,笑眯眯问道:“那位娘娘?”
穆鸿风咳嗽一声,端正坐好,义正词严道:“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董川海也好奇起来,半调笑半安慰道:“当初神国乱象横生,且自顾不暇,你能找的到的,还能阻拦那场浩劫,又肯出死力的,非那位娘娘莫属,断水刀名不虚传。话说回来,你老穆也因此坏了人家大道,欠了人家人情,真真正正天大的人情,以后算是缠上你了,躲了这么久,铁定把你认成‘逃债’的了,这会儿说不定正天天瞪着你呢?”
说到这里时,董川海叹口气道:“不过,说起来啊,神国覆灭之后,这世间请神附神之类的法门,硬生生被打断了,以后在那些顶尖修士眼中,怕是要沦落到不入流当中去了。”
穆鸿风心有戚戚,开口道:“神国早先被人偷袭,架子没了根还在,回头复辟,不是没有可能,满天下的香火情可不是说笑的,只是早晚而已,只是第二次偷袭的时候,让老家伙就彻底死心了。”
“还有第二次?”
孟恓急忙问道。“是啊,还有第二次,好算计呢。”
说到最后,穆鸿风没有义愤填膺,语气悲凉。“至于内奸是谁,老家伙没说,我也不方便再追问,他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都有可能。事到如今,老家伙虽说不上对我开诚布公,即便有不方便说的,应当是有他自己的坚持,谁还没有一些隐秘。”
穆鸿风随后郁郁道:“我也不能逼迫一位‘亡国义士’,去做违背道心的事,那也太过凄惨了,比死还要难堪。”
穆鸿风揉搓脸庞,打起精神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该做的也是要做的,我从老家伙那里讨来大家伙,就明晚动手吧。”
孟恓问道:“为什么明天?今晚就可以啊。”
穆鸿风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总得给孩子们透个底啊。不能总是想当然,要怎样就怎样,仗着长辈的身份胡作非为,‘不教而诛谓之虐’,没听过?这样不好。退一步讲,孩子们的担子会越来越重,我可不想等他们临老才明悟自己的责任。”
孟恓无奈道:“行吧,行吧。你厉害,你是个称职的好师父好长辈,我光棍一条,也没收过徒弟,比不得你游戏人间多年懂得人心。”
穆鸿风捋一捋鬓发,满脸意气风发,“那是当然,这年头,活得久便是资历,像我这种级别的修士,那简直就是天地宝库啊。”
董川海对于他的孤芳自赏看不惯,打断他道:“别臭美了,赶紧说说明天晚上怎么办?”
穆鸿风收敛神色,分别指了指屋顶,挂在墙上的黑伞,屋外的桂树,“明晚冒险行事,单纯靠这三样镇压天机很可能还不够,还需要你两位帮忙,我也要出手,到时候,你们两位老伙计听我吩咐便是了。”
听到这里,另外两人大抵是心中有了计较。孟恓拿手撑着下巴感慨道:“江湖演义里面写得果然没错,高手都是最后出场,越往后越厉害。”
穆鸿风爽朗大笑道:“没办法,我说自己不厉害,别人都不答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