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着绵绵细雨,屋檐雨帘随风摆动,拂过地面碰撞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白流霜拿起手边的酒葫芦,仰头便往嘴里倒,却仅剩几滴酒水落到喉间。她不死心地又抖了几下,再无半滴酒水洒出,这才将酒葫芦系回腰间。 “小二,上酒!”“好嘞,客官请稍等!”
白流霜的声音带着些微醉意,趁着等酒的功夫,侧头往窗外望去。 雨不大,可以眺望到远方群山云雾笼罩,似有仙气缭绕,如梦似幻。 街上行人不多,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影,却都是匆匆忙忙赶路讨生活的百姓,跑过的水坑溅起了一路的泥泞。 白流霜不喜欢雨天,因为师父不喜欢,可每年的今天,不知是赶巧还是注定,总是会下一场雨。或磅礴大雨,或牛毛细雨,或半晌,或整日。总之肯定会下。 其实白流霜也说不准师父到底对雨天作何态度,他从来没有说过。她只记得每到下雨天,师父便会望着窗外发呆,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哀伤的气息。 这大概是不喜欢的吧? 在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师父的时候,曾问过师父,他只说:“无碍,不过是想起一个人罢了。”
她还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师父却默了声,不再多言,白流霜也便没再过问了,只是希望这雨能快些停。 等到太阳出来,落了满地阳光,洒在积水上,波光粼粼;洒在师父的身上,把哀伤的雾霾驱散。 这样,她的师父就会变回平日里——那个总是向她露出温柔笑容的师父。 可是,即便这一次的雨过天晴,她也无法再看到师父的笑容了。 “砰——”一道突如其来的异响唤回了白流霜的思绪,是酒壶与木桌碰撞敲击所造成的沉闷声响。 白流霜眼底闪过一抹戒备,却在回头看到正在倒酒的老人后放松下来。 只见那老人将斟好的酒放到白流霜面前,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举起示意。 白流霜心领意会,举起酒杯与老人的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而后一饮而尽。 那老人将酒饮尽,放下酒杯,道:“刚从那回来,看那多了几壶酒,便知你已经去过了,这十年来,你当真是从未缺席。无论身在何地,一到了日子,便一定会回来。”
“这些年那里多亏了叔伯们的打点照看,才不至于成了一片荒芜。我这个当徒儿的,若在这日子还不回来,多少不尽孝道了。”
白流霜边说着边为两人续上酒水,她盯着杯中层层潋滟的酒水,眼中失了焦距,之后那老人再说些什么,她已听不清了。 师父喜饮酒,腰间常别有一葫芦,上头刻着“芷”字,是师父的名,常被老友戏称为葫芦仙。又因师父武功高强,自束发之年起便开始走南闯北,打抱不平,结交了不少好友,名气也渐渐传开,故世人便都称他为“葫芦仙”了。 但世人虽知葫芦仙,却不知葫芦仙底下还收有一“葫芦娃”。 白流霜八岁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是师父将他带去医治,才得以存活至今。 可病虽治好了,八岁之前的记忆也没了。 据师父所说,他当时是在怀江附近的小巷里头捡到她的。当时的她全身脏兮兮的,为了取暖,将身体蜷缩至一块,像只可怜的流浪猫。 师父于心不忍,便将她收养,并为她取名为意,冠上自己的姓氏。一直到她及笄之年,师父将一块翡翠玉佩取出,并郑重地交给她。那块玉佩上头刻着的正是“意”字,白流霜这才知道她的原名或许本就是“意”。 不仅如此,师父还给她亲手制了个酒葫芦,并在上头刻上“流霜”二字,那是师父为她取的字。 同时,师父还将他那把陪伴了他许多个年头的剑赠与白流霜,那是他的父亲亲手铸造的,剑名“松月”。 因出自铸剑名家之手,又是被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使用,在江湖上也曾被广为流传,为一代人所知,久而久之便成了名剑。 当时她还道师父待她真好,竟在她的及笄礼上将如此贵重的剑赠予她。 然而,在不久后的一日清晨,白流霜照旧来到师父门前敲门,却一敲便开。 她进到师父房中,只见本该在房中的师父不见踪影,仅剩书桌上被压着的一封书信,她才始觉端倪。 信中字体清秀苍劲,白流霜却无心欣赏,眼泪早已顺着她的脸颊滑至下巴,滴落到信上,洇湿了几个大字—— “心有一结终要了,此番一走勿牵挂”。 白流霜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水,顾不上整理仪容便往山下跑,直奔烟雨楼。 那里是师父平日说书的地方。 白流霜一进门便风风火火地往后院厢房走去,那里是茶楼老板自家庭院,有新来的小二见状欲要上前拦截,却被掌柜的眼神示意退下。 白流霜到了庭院,见有三人坐于石桌旁谈笑风生,本该坐着师父的位置空空落落,忍不住又落了泪。 正对着白流霜的人瞧见了她,诧异道:“小哭包,你怎的自己一个人来了,还哭成这样,白芷兄弟呢?”
声如洪钟,如雷贯耳,即便白流霜离得较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此人便是茶楼老板。 他的话引起了旁边两人的注意,他们纷纷起身围到白流霜身边,一个个的人高马大,将正在抽泣的白流霜显得可怜娇小。 见白流霜哽咽着无法出声,手中紧紧攥着一张纸信。 一人轻轻抚着白流霜后背,为她安抚情绪,另一人便轻轻抽动纸信,见白流霜手指松动,便抽出纸信,三人围观起来,陷入静默。 良久,其中一位稍年长的老人缓缓开口,正是方才与白流霜碰杯的老人——李自得。 “或许我知道他身在何处。”
雨愈落愈小,有将停之势。屋檐边的雨帘也渐渐变为断开的珠链,阳光驱散弥留的几片黑云,映在珠链上,发出五彩斑斓的光线,衬得那雨珠晶莹剔透。 白流霜的思绪被一声吼叫拉回,才忽觉自己竟一不留神陷入了回忆,连忙向李自得道了歉。 李自得摆摆手表示无碍,只道一年未见,白流霜似又消瘦几分。 “什么?小哭包原本人就瘦瘦小小的,怎么这次来又瘦了!是外头的饭菜不好吃?还是受了欺负?不行不行,赵叔我得让厨房做几道好菜,给你补补营养。”
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从楼梯转角处上来,听到李自得的话,不假思索便吼出声了,声音浑厚有力,直把外头的雨声都给盖住了,估计整间茶楼的人都能听到。 方才将白流霜的思绪拉回也正是他的功劳。 幸得因连续几日的春雨,许多人不愿出门,这间茶楼此时空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跑来避雨的赶路人和跑堂的小二,倒也无伤大雅。 “忠之兄,快快收起你这大嗓门吧,耳朵都要被你震聋了。”
一个身形颀长,面容清秀的男子从赵忠之身后出现,随后与他并肩而行走至白流霜那桌前,扯来一张长凳便坐下。 “陈叔就不要为难赵叔了,自我认识赵叔这十几年来,就没见过他能收起嗓门。”
白流霜添了酒杯,便为二人斟酒。听了陈凌熙的话忍俊不禁,打趣道。 “你还真别说,我就曾见过。”
李自得冲白流霜眨了眨眼,狡黠一笑,又道,“那时候呀,阿芷还没收留你,凌熙亦未来到这烟雨楼……”
李自得略一停顿,赵忠之就抢了话匣:“就你这老不死的,对我们几个都知根知底呀!哪天要和你闹掰了可不就身败名裂了!”赵忠之是个急性子的,向来管不住嘴,话不过脑便往外挤是常有的事。在外头这张嘴可是给他惹了不少祸。但幸得他足够的真诚坦率,故才能结交了这群忘年之交,而他们也从不会因赵忠之的直言而闹脾气。 “可却也因李伯了解师父的过去,才能找到师父呀……” 白流霜敛眉斟酒,看不清其间表情,但话语间不见轻松。 “李伯,还不能告诉我师父以前到底经历了什么吗?”
“小意儿,这问题你呀,年年见年年问。我看你还是早日消了这念头吧!自得兄要藏着掖着的事,料谁也无法揪出分毫。”
陈凌熙见李自得表情凝重,又见赵忠之也一言不发,便岔开了话题,僵持下去的局面也总算缓和。 “许久未见,小意儿不如聊聊近况?近日忠之兄天天在我耳边念叨着你,怕你吃不饱穿不暖,怕你受歹人欺负。自得兄更是望眼欲穿,总盼着你早日到来……” 赵忠之闻言,紧接着说:“就你小子话多,你不也天天坐立难安,总说你近日占了一卦,说小哭包会……” “诶诶诶,说不得说不得——”还不待赵忠之说完,陈凌熙就连忙打断,“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只当我才疏学浅算错就好——” 这边仍在闹腾,方才静默的李自得却开了口:“小意,还记得在给你师父吊唁那天第一次见的那个谢伯伯吗?”
白流霜突然被问起十年前的事,一时没反应过来。 “哪个?”
李自得道:“坐在角落喝了三天三夜的酒一言不发的那个。”
“想起来了!是那个来时不声不响,走时一言不发的伯伯吧?”
见李自得表情严肃,白流霜神色也不禁认真起来,“李伯今日提起他,可是发生了什么?”
李自得语气凝重:“去年季夏时节,他去世了。这本无需特地向你告知,值得一提的是他那个孙子谢知。这小子自出生起便聪慧过人,阿芷也时常夸赞。听说他近日进京赶考,你恰在京畿,小心不要与他多接触。”
白流霜感到疑惑:“他不是谢伯伯的孙子吗,为何不是多加照应?”
李自得解释道:“他家有点麻烦事,你谢伯伯生前一直在调查。谢家小子心思缜密,我摸不透,但此番远去京城赶考,十有八九是与之相关。此局太大太深,不宜入。你生性率真纯良,我怕你陷入局中而不自知。”
李自得也想要与白流霜细说他所了解到的情况,但他太了解白流霜了,知道以她那横冲直撞的直率性子,更是看不得一点别人的痛苦,感性总是超越理性的人,即便是与她无关的事情也会拼尽全力去帮忙,更不用说可能会牵扯到她的事了。 不过这种性子,和她师父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李自得忍不住感慨。 “谨记李伯教诲。”
白流霜见李自得没有细说,她也便不再细问。 之后,赵、陈二人便又将话题扯回到这一年里头发生的趣事中,气氛逐渐回归融洽。 一时间觥筹交错,谈天说地,好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