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警官,您好。”
苗太太向台阶下蒋广全弯弯腰。“苗太太,这也快到吃饭的点了,俺想到您家面馆坐坐,吃碗面……”蒋广全说着,手搭凉棚眯着眼睛看看天色:“这天太热,俺也懒得回局里了,回家又远,在您苗家面馆凑合一口,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开面馆就是给大家方便,您快请。”
苗太太多聪明,她知道蒋广全心里一定有话要说,又不能当着这一些街坊邻居说。“曲伯,开门营业,您招待一下蒋警官。”
苗太太对曲伯说完,把目光投向躲在林伯身后的顾小敏,抬起胳膊招招手:“丫头,快过来,快过来,咱们回家。”
曲伯脚步迟疑,他不知道苗太太什么意思,面馆里没有可以擀面条的面粉,只有捏不成团的混合面,就是巧妇也难以做无面之炊呀。“曲伯,走吧。”
蒋警官迈开大步,先曲伯一步踏进了面馆。顾小敏“出溜”钻出了人群,她的小瘦身体往上一跃蹿到了苗太太身边,她躲在苗太太身后向台阶下的荣婆子伸伸舌头、嘟嘟小嘴扮了一个鬼脸。荣婆子知道,煮熟的鸭子可能真的要飞了,她不想带着失望离去,但凡有一点希望她都不想错过这次挣钱的机会,荣婆子就是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女人。“吆,苗太太,敢情这丫头是您家的呀?丫头聪明伶俐,恭喜苗太太您不劳而获……”荣婆子晃动着她肥胖的肩膀,佝偻着脖子,用眼角瞄着台阶上的苗太太,她想听听苗太太怎么回答她的这一席话。苗太太咧咧嘴角,岔开荣婆子的话题:“荣大姐,这件事您别着急,容俺好好考虑考虑,这个光景下,谁见了大米不稀罕?蒋警官说得对,有口吃的总比没有强,赶明儿,俺一定给您回话,好不好?”
荣婆子恨不得马上把顾小敏带走,此时听苗太太这么说,她明白了,苗太太想绕开她的话题,她邪恶的眼珠子一转,顿时计上心来。“苗太太,俺知道您两口子是好人,听说您捡了两个孩子,是吗?这个光景下多一张嘴都要命呀,您家养的起吗?还不如把这个丫头……”苗太太打断了荣婆子的话,脸上依旧挂着笑:“荣大姐,俺苗家是多了两张嘴,街坊邻居都知道俺生了一个儿子,这个丫头呀,是俺大儿子小时候定的娃娃亲,也算俺家的童养媳,亲家把丫头送来了,俺不可能拒之门外吧?亲家说,丫头早晚都是我们苗家的人,早一天送来,他家就轻快一些,唉,没饭吃的时候,人都是自私自利的,还不是为了省下口粮填饱自己的肚子?话又说回来了,即使吃了上顿没下顿,俺也不可能饿着俺的儿媳妇,更不可能把她送人。”
苗太太的话软中带硬,更滴水不漏。街坊邻居开始指责荣婆子,指责荣婆子多管闲事:“荣婆子,你想捡个女儿,是吗?你可能没有那个福气,因为你两口子缺德事做多了……”荣婆子的男人是日本大烟馆的常客,为了那口烟膏,净做一些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事,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荣婆子听着街坊邻居用狠毒的话诅咒她,她想发火,只咽了一下嗓子,揣着手思量着:眼前的人大多是这条南北街上的掌柜的,因为没生意都满肚子的火气,就像锅里沸腾的油,加一把火就会窜到屋顶;再说这帮穷鬼,平日里一定得到过苗家接济,俗话说,吃谁家向谁家,她必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她心里还惦念着苗太太向她承诺的事儿:“苗太太,明天,俺来把丫头接走,以后让丫头给您挣白花花的大米。”
扔下这句话,荣婆子手里挥舞着烟袋杆,碾着小脚悻悻离去。看着荣婆子扭扭捏捏的背影,苗太太压住心里的火气,不疾不徐地念叨着:“荣大姐,您慢走。”
荣婆子扭脸看了一下身后,嗓子眼里嘀咕着:“你不留饭,不走,在这儿听你们掰扯,惹俺一肚子气,气也气饱了,哼!”
林伯站在他家店铺门口,看着苗太太蔫头耷拉脑袋的样子,他叹了口气,安慰道:“苗太太,您多保重,不要生气,和这种人生气不值得,快回屋休息吧,苗先生也该放学了,快晌午了,俺也回去做饭了。”
面馆里,曲伯没给蒋广全做面,因为没有可以做面条的面粉。他端着一碗热水放在蒋广全面前,嘴里怨声载道:“对不起呀,蒋警官,店里只有掺和着沙子的混合面,这是购粮票买来的,吃也不能吃,不吃就要饿着,日本人缺德呀,这是什么世道呀,什么世道?小鬼子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呀,逼急了,狗还能跳墙……”“他曲伯,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您老在俺眼前絮叨絮叨就算了,现在街面上像荣婆子这样的人很多,为了填饱肚子,为了蝇头小利,他们失去了做人的底线,咱们不得不防呀,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苗家这一大家子的老老少少啊。”
“是,是,您蒋警官说的在理,俺明白了,俺以后不说,不说。”
苗太太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到蒋广全嘴里的话,她点点头,很早之前,她就听她丈夫念叨过,蒋广全不是个坏人。看到苗太太被顾小敏搀扶着走进了面馆,蒋广全从凳子上站起身,往前一步,一抱拳,弓了弓腰:“苗太太,打扰您了。”
“哪里?蒋警官能光顾俺家的小店,俺苗家人脸上有光,您快坐,别站着,真对不起,开着面馆却没有饭招待客人,不好意思呀。请您蒋警官多担待呀。”
苗太太说着走到了另一张饭桌前,扶着身边的桌子喘了一口粗气:“蒋警官,俺猜您是有话要与俺说,对不?”
“是,苗太太,俺想与您谈谈这个丫头的事儿。”
蒋广全抬起头看了一眼顾小敏,又说:“荣婆子两口子不是善良之辈,您如果不让丫头去,就怕他两口子去日本宪兵队胡说八道,到时候连累苗家所有人得不偿失。”
听蒋广全这席话,苗太太身体打了一个冷颤,她急忙抓着桌沿慢慢坐下身体,一时无语。方才她在店门口外说的那一些话,是应付荣婆子,她怎么会把丫头送到日本人那儿?她知道日本人杀人不眨眼,她害怕,她真的害怕。这个丫头可不是她苗家的人,只是暂时住在苗家,她没有权利决定丫头的去向,如果是郭家庄的许家人来接走丫头,她一点意见也没有,这可是去日本人那儿,那儿也许就是一个大火坑,她怎么忍心把丫头送进那个火坑?想到这儿,苗太太使劲攥攥手,十根手指变得惨白,没有一点血色,这么热的天,她感觉到了冷,冷到了她的心脏。站在一旁的顾小敏一会儿看看苗太太,一会儿看看蒋警官,她知道他们是在说她的事儿,她听明白了,苗太太不想让她去日本女人那儿,蒋警官又怕苗家出事。现在苗家的状况已经揭不开锅了,为了报答苗家的收留之恩,即使那儿是一个火坑,她也要去看看,用自己的手艺换来粮食。“苗太太,让俺去吧,俺不怕鬼子,在坊子碳矿区时,俺天天看到鬼子,只要躲着他们走就行了。”
“丫头,就怕咱们躲不开呀。”
苗太太流下了伤心的泪。“苗太太,那个日本女人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她与其他日本人不同。”
蒋广全把他了解的绣舞子简单地说了一下:绣舞子是一个喜欢中国刺绣的女人,她也是被日本军队骗到中国的,她的丈夫是一个渔夫,在一次出海时被突然坠落的网吊架砸伤,变成了半植物人,能吃饭,需要喂;能说话,吐字不清;不能走路,卧床不起。她家里还有一个婆婆,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儿,她靠给人家刺绣维持一家的生活。那天她去给主顾送刺绣的衣衫,回来路上被日本军队绑架,她都没来及回家与孩子和丈夫告别,稀里糊涂来到了中国,在中国一待就是三年。苗太太流着泪听着绣舞子的故事,嘴里喃喃着:“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呢。”
“人都会变得,她身世再可怜,俺也不会同情她。”
一旁的曲伯悲愤填膺,语气里带着仇恨:“俺不会忘了他们日本人杀害俺一家二十几口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忘。”
“曲伯说得对,咱们还是多长个心眼,防人之心不可无。明儿,我抽时间把丫头送过去让绣舞子小姐见见,我尽量给她说,把活儿让丫头带回家做,苗太太您看行不行?”
苗太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就听蒋警官的,只要丫头没事就行。”
“好,这事儿就这样说定了,明儿见。”
蒋广全站起身要告辞。“蒋警官,不好意思呀,如果俺先生在家,不会怠慢您,唉,已经过了晌午了,他怎么还不回家呀?”
苗太太突然感觉心慌意乱。听了苗太太嘴里的念叨,蒋广全心里“咯噔”一下,青峰中学发抗日传单的几个学生被日本人盯上了,他已经把消息提前送到了学校,那一些学生年轻气盛,不会没有躲起来吧?如果鬼子到学校抓人,单凭他对苗先生的了解,苗先生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学生被鬼子抓去,难道他真的出事了?就在这时,三个少年气喘吁吁钻进了面馆,他们开口就问:“苗师娘在吗?”
“在,在,发生什么事了吗?”
苗太太嘴里连声应答着,脸上露出惶恐之色,一定是自己丈夫出事了,他让学生跑家里报信。三个学生看到了身穿警服的蒋广全一愣神,闭上了嘴巴,眼睛往地上看。苗太太往前窜了一步,抓住其中一个孩子的胳膊,满眼焦灼:“快说,快说,你们苗老师怎么啦?”
蒋广全心里也一哆嗦,大颗大颗汗珠子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滚。“孩子们,别怕,快说,苗先生怎么啦?”
“今天中午放学的时候,苗先生被闯进学校抓人的鬼子打伤了,那个英文老师让我们来告诉师娘一声,让师娘不要担心,苗老师现在在清风医院里……”还没等三个学生说完话,苗太太嘴里“妈呀”喊了一声,跌坐在地上,晕了过去。顾小敏“扑通”跪在苗太太身边,“哇”一声大哭:“苗太太,您快醒醒,醒醒呀。”
蒋广全还想仔细问问三个学生,从他们嘴里了解一下苗先生的具体情况。眼下苗太太晕了过去,他只能向三个学生摆摆手:“你们快回家吧,在路上不要停息,也不要把学校的事情说出去。”
曲伯心乱脑子没乱,他招呼顾小敏说:“丫头,别哭,苗太太没事,你快去喊薛嫂,让她拿一根针来,快去!”
薛婶听到顾小敏带泪的呼喊,从前院踮着小脚踉踉跄跄窜了过来,看到苗太太晕坐在面馆里,她的眼泪“噗噗”往下掉,嘴里着急地大叫:“哎呀,我的妈呀,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她薛嫂,您赶紧在苗太太耳朵上扎几针,俺去倒杯热水给她喝,她是急火攻心,要扎出血,快,”曲伯嘴里一边说,一边磕磕绊绊跑进了后厨。半天,苗太太缓过神来,她想站起身来,没站稳,身子一晃又坐了下去,顾小敏赶紧坐到她旁边,用小身子抱着她。蒋广全看着苗太太清醒了,嘴里忙不迭地宽慰说:“苗太太,您别着急,苗先生在医院里,说明他没事。日本人去学校是例行检查,可能苗先生多说了一句话,也许是他自己不小心磕倒了……俺这就去医院看看,看看先生的情况,有事俺再回来告诉您。”
蒋广全拉开面馆的门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