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当面提起以前的事儿。丁惟继诧异地抬起头来,仰脸看向儿子。丁颐景俯视盯着他的脸,不错眼珠,就那么看着。如果没记错的话,父亲五十一岁了,双鬓染上风霜,脸上沟壑横生,眼睛失了神采,如两潭没有波澜的湖水,幽深暗淡,让人望不到底。父亲望过来的刹那,丁颐景仿佛捕捉到一丝惊惧,非常短促,一闪而过。他眨了眨眼,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从十几岁开始,父亲在军营中摸爬滚打将近四十年,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卫兵,一路坐上镇远大将军的位置。这样的经历,应该是灿烂、辉煌,让人一听就充满力量的。他怎么会有恐惧呢?丁颐景有些急躁,迫切想知道答案。他又唤了声父亲,恳求道:“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还请您告知儿子。”
丁惟继却突然调转视线,看向别处。过了会儿,他松散地靠在椅背上,怅然道:“你打听那些做什么?”
“孩儿……”丁颐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愣了一瞬,讪笑着打量丁惟继的神情变化,小心翼翼道:“孩儿无意中听别人提起过,只是好奇而已。”
“都是些风言风语,没什么根据。如果军营里还有人瞎传,你当面拿下,军法伺候。”
丁惟继又换上一副威严不容侵犯的上位者姿态,仿佛刚才惶恐不安的是别人。他说:“我刚才细想了一下,颐川说的也没错,姚家一案已经发生,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结局。况且,他们本就不属咱们河西军,有地方属衙来管。咱们越俎代庖,反而不好。”
“可是,刘望蜀对此事,好像很不上心。”
丁颐景低声道:“事发之后,第二日上午才有衙差介入,而且也只是做做表面文章,看样子对查找真相,缉拿真凶,并不十分上心。我怕到最后会不了了之。”
“是不了了之,还是把凶手缉拿归案,都是姓刘的分内的事情,本就与咱们不相干。现在我所担心的,是……青峰寨。”
他神色幽深望过来。“难道您也怀疑青峰寨?”
丁颐景现在对那三个字十分敏感,连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两度。“怀疑倒也谈不上,只是隐约觉得,这事儿跟他们有些牵扯。这样,你找人给我好好盯着,有什么进展,速速报于我知道。”
丁颐景一听,右拳重重砸在左手掌心,兴奋道:“我就说青峰寨不干净,跟姚家一案脱不了关系。”
他双眸闪亮,重又望向老父亲,胸有成竹道:“爹爹,您尽管放心,儿子必定周密布防,一旦抓住确凿证据,一举把他们拿下。不如,咱们尽快制定一个剿匪计划,借此机会,把为祸一方的毒瘤彻底铲除。如果真能成功,也是为民除害的一件大功德。传入京城,也算是咱们丁家的功劳,说不定还能得到圣上嘉奖呢。”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升官加爵就在眼前。丁惟继却摇了摇头,沉声道:“不,我的意思是,如果发现异常,帮着他们掩过,让姓刘的拿不到证据,千万不能把姚家一案的引线,往青峰寨上引。”
这个弯儿转得太急,丁颐景差点闪了腰。“父亲难道是想保他们?”
他一脸迟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丁惟继点点头,却不愿再多解释。“可是父亲,他们是山匪,杀人越货,抢劫金银,无恶不作的山匪。咱们跟他们牵扯到一起,内外勾结,同流合污,乃是大忌。万一事情败露,您的一世英名可就毁了。”
丁颐景年龄不算大,考虑问题却不冲动,甚至有些过于老成。“让你做你就去做”,丁惟继冷了脸,撑着桌子站起来,径直往外走,含糊道:“总之,我有我的道理,你不用管。”
丁颐景跟在他身后,还想再劝,却被拂袖堵了回来,“我累了,巡边这三个月,风餐露宿,都没睡过一个好觉。”
他打个哈欠,沿着抄手游廊,径直穿过月洞门,往后宅去了。丁颐景欲言又止,几次张口却没说出一个字,只是灌了一肚子风。最后只得冲那个远去的背影,深鞠下去,无力吐出四个字:“恭送父亲”。秋风微凉,让他略显滚烫的脑子冷静下来。一个可怕的念头钻入脑海里,惊得他两腿发软。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父亲在河西军说一不二,他若是贪财,随便做点手脚,就能做到中饱私囊,家财万贯。何必冒那么大的风险,跟一个土匪窝的人合作。这不是给歹人递刀,受人把柄吗?但凡有点脑子,也不该那么做。可刚才父亲那番话,又让人十分迷惑,他老人家分明对刘望蜀很不信任,话里话外,字字句句都在偏袒青峰寨。黑白颠倒,难道爹爹老糊涂了?丁颐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失常之处,必定藏着有违逻辑的秘密。只是还未发现而已。丁颐景暗下决心,一定要搞清楚到底什么秘密。他顶着月色,缓步往自己的院子走去。天色越来越凉了,夜里起了雾,朦朦胧胧绕,无孔不入,就围绕在身边,就如眼前发生的一切。可是,迷雾遮人眼,终有散去那一刻。走着走着,丁颐景重又信心百倍起来。——麻九忙了一天一夜,终于把青峰寨上山的几道关卡,亲自盯着又让人加固了一遍。他叮嘱赵二爷,这几日其他人安安稳稳躲在寨子里,决不允许下山。等过了这个风头再做筹谋。青峰寨由丹娘管着财务和粮食,就算是什么都不做,两三个月也不会闹饥荒。麻九很放心。确保万无一失之后,他才领着云熙和小杨子下山。为了安全起见,云熙熟门熟路,再次女扮男装。她身上穿着一件天蓝色长袍,微微肥大,腰间革带缠了两圈,才算合身。袖口和袍角绣着祥云图案,秋日碧空下,她举手投足,飘逸出尘,如谪仙一般。走在下山的路上,小杨子不时看过来,眼神十分奇怪。云熙纳罕问道:“小杨子,我衣裳穿反了吗?”
小杨子摇头。“那是穿错了吗?”
小杨子一言不发,闷头往前走。在别人面前,云熙还有几分顾忌,不知为何,到了小杨子面前,不光胆大,还莫名徒生出几分霸道蛮横来。她紧走两步,超到前面,抬臂把人给拦住,冷着脸逼问道:“你别别扭扭,到底为了什么?”
小杨子脸一红,噘起了嘴,嗫喏道:“这件衣裳是星桥哥十五岁生日的时候,丹娘大夫人送给他的礼物。一针一线,绣了三个月呢。”
云熙低头嗅了嗅,隐约能嗅到一股山间松木的冷冽气息,好像是宋星桥惯常的味道。早上麻九给她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她也并没多想。没想到,这件衣裳还自带故事。难道小杨子睹物思人,想起之前的兄弟情,惦念起了宋星桥?就像自己一样。这么一说,云熙再看小杨子,心底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错觉。她安慰道:“宋公子昨日刚下山,你这么快就想念他了?大当家的只说不许他回来,并没说不许你下山去看他。这次咱们进城,你若是实在想念,可以偷偷溜去书院……”小杨子不领情,依旧满腹幽怨,皱着眉头从她身边绕过,边走边低声嘟囔:“说好的等我长大了,就把这件长袍送我的,可还没等我长高,竟然被截胡了。”
啊,竟然是因为这个?云熙目瞪口呆,为自己刚才的共情感到尴尬,她忙道:“要不我回去再换一件吧。”
所幸刚刚出了寨子门,折返一趟不会耽误太久。不料小杨子慌忙拦住了她:“算了,你皮肤白,你穿着比我好看。”
这小子,之前还句句二夫人,出口都是敬语,现在就敢直呼你了。云熙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两圈,有点为难。麻九大步流星走在最前面,一回头,见他们两个落下好远,不耐烦催道:“喂,你们两个磨磨蹭蹭,做什么呢?”
云熙和小杨子不敢耽误,忙小跑着跟了上去。“七娘既然换了装扮,称呼上千万别露馅。小杨子就叫她‘七爷’好了。”
小杨子嗯了声,在麻九犀利的眼神中,冲云熙拱手,叫了声“七爷”。三个人,一主两仆,驾着马车,吱吱扭扭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