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将军近来可好。”
裴力罗拱了拱手,笑问。“老朽安好,裴公子里面请。”
丁惟继冲他比了比手。“丁将军先请。”
裴力罗弯腰躬身,表现得十分客气有礼。丁惟继也不啰嗦,迈步走进大帐,在主位直接落座。裴力罗紧随其后,主人家并未发话,他站在地上,并没贸然坐下。丁惟继对他的印象并不算坏,虽然站在不同阵营,却还有几分欣赏的意味在。他比了比手,道:“裴公子请坐。”
裴力罗谢过,方才落座。孟链命人上茶,带人立于四周,神色紧张地盯着裴力罗,生怕他突然袭击,对丁惟继进行偷袭。又或者,只等丁惟继下令,便要群起而之,扑杀裴力罗。只要他一死,回纥残部便彻底没了主心骨,虽不算光彩的事儿,却能拿来邀功,一笔丰厚的奖赏,自然是少不了的。众人虎视眈眈望着裴力罗,仿佛他是一块送上门的大肥肉,只等丁惟继一声令下,便要把这个年轻人生吞活剥了一般。丁惟继迟迟没反应,低头喝茶,八风不动。裴力罗小小年纪,竟也似他一般,稳坐帐中,端坐喝茶。悠闲得不似两军对垒,都像是忘年之交的故友,久别重逢之后喝茶叙旧。“裴公子找我,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丁惟继慢悠悠开了口。裴力罗笑着放下茶杯,扭身环视身后,清冷目光从众人脸上划过,落到丁惟继脸上时,道:“我有要紧事儿跟将军商议,过于机密,不宜外传,让他们都退下。”
丁惟继偏头看了看,笑起来,“如此说来,我们的阵仗果真太大,倒像是欺负裴公子人单力薄。”
他冲孟链招招手,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孟链不敢多说,起身把大部分的侍从都给遣送出去,只留了两位精锐和他留在帐中。裴力罗笑道:“我与丁将军所谈之事儿,乃是机密,让外人听到怕是不好。”
丁惟继久经沙场,这些年混迹官场,也算明哲保身,才不会犯低级错误。他笑言:“裴公子所谈之事,丁某猜不出来,可若只有咱们两个密谈,只怕会让别人捕风捉影,污蔑老朽。”
他捋了捋山羊胡,道:“老朽一辈子忠心耿耿,晚年若落下一个私通外敌的罪名,可如何是好?”
孟链和那两个侍从,是他清白的见证,自是不能轻易屏退出去。裴力罗心道:这个姓丁的,果真不是个好糊弄的人。他深吸两口气,回道:“我与丁将军所言之事,自然不会让你投敌卖国。正相反,我愿拿出回纥残部两万兵马,与你做个交换。”
“什么交换?”
“听闻韦氏把着大权,独霸朝纲,真正的皇室子弟,反倒落魄被她随意欺压。庆王如此,永寿公主亦如此。丁将军身为庆王的左膀右臂,难道就不想为他,为朝廷做些什么?”
这话不简单,裴力罗小小年纪,居然游说丁惟继谋反?老头子皱起了眉头,想起自己当初离京之时,庆王再三的嘱托。争权夺势,到头来难免两败俱伤,韦氏气运已经走到头,欲让其灭亡,必先促其疯狂。不如多等一两年的时间,养精蓄锐,再做筹谋。可是,裴力罗自身难保,何来插足别家朝政的闲心?丁惟继按下心头好奇,略一思索,脑子里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端起茶杯喝上一口,道:“身为臣子,保家卫国,替万岁爷镇守边疆,乃是老朽职责所在。至于其他……”他摇了摇头,朗声道:“老朽既无意越权,更不想受人蛊惑,行错踏错,在青史之上留下恶名。还望裴公子理解。”
如炬一般的双眸望向裴力罗,恨不得在他身上灼出一个洞。若韦太后没把永寿公主赐婚给丁家老二,以丁惟继的性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断不会管他们之间的闲事。可永寿公主现在是丁家未过门的媳妇,她的所作所为,她在外头的名声,关于丁家老小的生死。一着不慎,被牵连其中的话,谁都逃不脱关系。丁惟继明哲保身几十年,方才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他断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拼下的家业安定,被他们毁于一旦。客气有礼顿时不见,取而代之,是丁惟继冷言冷语的拒绝。“裴公子若有闲情,还是用在正道上为好,你部族民众跟随于你,流浪在这荒漠之地,吃穿住行都很艰苦,难不成你忍心看着他们再陷入战火之中吗?”
裴力罗并不是一个偏执狂热之人,虽然表面上依旧冷清,却已经从丁惟继的言语之中,窥得了他的拒绝。“既如此,当裴某没说,刚才的话只是开个玩笑,风一吹便散,咱们谁都别往心里去。”
他清冷开口。丁惟继舒了一口气,可依旧不放心,这回干脆挑明了直说。“老朽也知道,宁国公主和先帝乃是亲姑侄,感情自是亲厚得很。你们裴氏虽是外支,却一直跟京中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但是,说到底今时不同往日,宁国公主已死,先帝也已宾天。再亲近的关系,随着血脉断流,便会趋于平常。望裴公子慎重决定,万莫拿普通民众的性命玩笑,更别在冲动之下,做出错误的决定,导致两族邦交出现嫌隙,为以后发展埋下祸根。”
从大处着手,丁惟继所言句句中肯。裴力罗点头谢过,果断起身,辞别了丁惟继,走出帐外,翻身上马,策马而去。丁惟继一时恍惚,之前担忧的种种,如此简单便解决了?实在超乎他的想象。他不敢耽误,留下两路人马原地不动,静静观察着天梯山峡谷的动静,其他人等折返,准备回凉州。永寿公主独居在胜相院,有些话须当面叮嘱她才行。家国大义面前,丁惟继才不管她是不是公主呢。她就是身份再尊贵,也不能拿万千生命开玩笑。丁惟继率领的士兵匆匆离开,土坡后趴附在地上,任雪埋着的人,纷纷探出头来。拍一拍身上的雪沫子,几人站到裴力罗身后。“公子,丁老头同意了吗?”
他们纷纷询问。裴力罗摇了摇头,继而坚定的语气道:“着人放出信号,执行下一步的计划吧。”
随从皆是一脸惊恐,面面相觑,推出一人出列,阻止道:“公子,咱们跟对方悬殊巨大,下一步计划只怕……”“怕什么,有我担着呢。”
裴力罗头也没回,心里却如磐石般坚定。这样漂泊无依的日子,看不到希望,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他实在是过够了。现实和理想之间差了千沟万壑,眼看着梦想越来越远。这是一个机遇,更是一个挑战,他愿意冒险闯一闯。兴许借此良机,能让他得以翻身,到那时,他必重重感谢永寿那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