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之际,慕容泽不着痕迹地望向苏慕辰。见他神色有些恍惚,就连端着酒杯的手都不由得停顿一下。
方才被他训斥过的小厮尚在门口候着,慕容泽又冲着他吼道:
“来人啊!酒喝完了都没点眼力见吗?还不继续看酒?”
小厮身子一抖,又匆忙离开了。
慕容泽这才不动声色地冲苏慕辰道:“苏兄,依我看,这伊春坊哪儿都好,特别是这林妈妈,对她手头的姑娘好得简直没话说。
瞧瞧,这旁边架子上放置的瓷器。还有这桌上的烛台,连挂着的屏帷就没有一件是次的。
还有红羽姑娘床头那面铜镜底座,以弟弟拙见,这大概是用上好的象牙雕刻出来的吧?”
“贤弟好眼光。”苏慕辰称赞一声,似是将方才内心的不愉淡忘一般。
听二人这么一说,苏令仪轻轻动了动身子,用眼角余光去看向一侧的梳妆镜。
果真是用瓷白的象牙雕刻的。
原先她只顾着隐藏身份,其他的事她根本来不及去多想。
现在一看,这红羽屋头里的东西随便拿出一件去贱卖,怕是都要几百两银子了。
褥子上的花纹隐约看得出来用的是金丝秀的,床帷用的是不知道何处淘的纱,她对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并不感兴趣,除了知道价值不斐,剩下的全然不知。
又挪了挪身子,又看到了床边柜上放着一个青白色的花瓶,上头插着一两支刚刚修剪过的梅花,花瓣开得甚是明艳,甚至花萼下还带着一小节晶莹的白色冰霜。
显然是新鲜采折。
而就这样一个小小的东西,看得她心头一惊。
那花瓶可并不普通,瓶身呈晶莹剔透的青白色,质地清透,色泽莹润。虽比寻常花瓶要小上不少,可就这个小东西,那却是用一整块上好的玉打磨而出。
这等有价无市的珍宝,就是北境皇室内,怕也找不出几个能和这个玉瓶媲美的东西。可却出现在一个青楼花魁房内的柜子上……
她还记得慕容泽说过这伊春坊乃是苏家暗中的一个据点。
难不成,这红羽就是关键人物?或者据点头头?
正当苏令仪暗暗猜测红羽同苏家关系匪浅之时,这插着梅花的玉瓶,却在她脑海深处,一个很微小的角落里出现了。
蒙尘的记忆突然出现,苏令仪神情一阵恍惚,随后就被震惊所代替。
她就说这个东西怎么越看越眼熟,这个花瓶在原身母亲的屋中,她就看到过!
那时原身年岁尚小,平日她爹苏录又时常拘着她学各种琴棋书画,就连母亲的面都甚少见过。
原身既恐苏录的威严,又渴望得到母亲的疼爱。所以时常在母亲院子门口徘徊。只盼能看上母亲一面。
奈何她每次都被身边的嬷嬷发现,最后被拉回去抄书。
后来有一日,她听说母亲喜欢花,就带着鲜花在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去找母亲。
难得能和母亲见面,原身很是开心,兴高采烈地把花朵放到母亲的手中。等待着母亲的夸奖。
那时已经是深夜,苏母并没有什么精神,可她不忍破坏女儿的好意,就吩咐嬷嬷拿了一个不大的玉瓶,将她采摘回来的鲜花放在床头。
还笑着说:能一睁眼就看到她送来的花,她用不了多久就会好起来。
原身很是高兴,跟母亲约定,每月十五都会给她送鲜花。
可就在送花的第二天,苏母便传出噩耗。病死在床榻中。
没多久苏录就听知道原身半夜偷溜去苏母的房间,气得拿出家法抽了原身十下鞭子,将苏母病逝归咎于是她身上煞气太重才被克死。
苏母会病倒的根本原因是岳潇潇在岳家待遇不公却无人主持公道,可最后病逝却成了原身的过错。
她失去一个女儿的苦痛,被人为嫁接到另一女儿的身上。
原身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又怎么会懂这些?又怎么会明白那不过是大人逃避自身罪责的借口?
只当母亲是因为自己而死。默默地忍着苏录抽过来的鞭子。
在苏录撒完气后,原身也被抽个半死不活,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
一病便是半年。
许是看到病恹恹的原身,苏录就会想起病逝的苏母,就将她锁在婉仪苑里,丢给那位照看她的苏嬷嬷后便不管不顾。在府中声称不想见到她。
可苏家毕竟是个盘根错节的名门望族,每个和苏家有关系的人,都会成为苏家壮大的一步棋。
苏录再不耐,再不想看到苏令仪,也不会让她彻底变成一个废棋。
正因为知道这点,苏嬷嬷并不敢真的在吃穿用度,以及教养问题上作贱她。
但是人会变通啊!
这漂亮的玫瑰花不能折枝,却没说不能用水泼弯她枝干,强行让她沾染地上的泥泞吧?
身体上的伤害不能有,那精神上的折磨和绝对掌控,她总是要满足自己的。
毕竟能让尊贵的千金小姐听下人的吩咐……这种好事儿可不多见。
每当苏嬷嬷觉得原身“不听话”的时候,她都会特意带她出门走两圈。给这朵室内的玫瑰见见什么是大雨滂沱,什么是大水瓢泼。
直到原身带着满眼恐惧,用微弱的声音向她求饶,苏嬷嬷这才会心满意足的带她回来。
这等阴暗的心理对一个人的毁灭是巨大的。
她这样困在高塔上的公主,带着颗向往自由的心,在当她踏出一个,名为人造的自由之门时,看到的却是虚伪现实给她带来一身污垢后……
也将放下那抹渴望。
迈出婉仪苑的大门从此也变得像是坠入地狱一般。
更不用说塔内还有她爱慕的先生会时常给予她安慰。这就更不想让离开这座牢笼。
锁在孤塔之上……也变成了心甘情愿。尽管那是别人精心为她打造的梦幻泡影。
母亲的面貌,还有原身亲手采摘的花朵,以及那个小小的花瓶,早就伴随着年幼时受的十个鞭子,成狼狈的记忆。
变得模糊。
最终在脑海的一角,被她忽略不见。
当这抹回忆再度从她识海的角落被调动出来。那个玉瓶,让苏令仪的鼻头猛地发酸。
一抹惭愧,和愤怒顿时涌上心头。
这酸涩的情感,并不来自于她。
而是来自一个忘却母亲临终前慈祥笑容的女孩。
不知不觉间,眼泪打湿了枕头。
苏令仪只觉得此时自己就像是天魔混战里头最无辜的那个人。本来就想旁观一下,
看清那个东西的来源和意义。
毕竟她又不是那个人自身。原身体验过的一切,对自己来说都像是一场慢放映的电影。
她只是想看看。仅此而已。
也许这看着冷血。但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一切,都有人感同身受。她并不想被这情感所约束。
奈何这个回忆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只知道走程序的机器。
你想要看二回目的东西?
不好意思,你走完一回目了吗?你的boss打通关了吗?
boss不打,二回目的奖励不给看哦!
这很是让她无奈。
慕容泽和苏慕辰在谈些什么,她早就听不进去。
毕竟自己的脑子劈着南辕北辙的大叉。快要将她撕裂成两半了。
一半脑子陷入悲愤之中。
感慨自己忘记老妈长啥样是多么的罪大恶极,痛恨自己那个同母异父的大哥擅自把她母亲的遗物送给一个风尘女子。
另一半却在理性地看待这个花瓶。
思考着苏母的花瓶怎么会落到红羽的手头,她又在这盘棋中有什么意义?
感性和理性,各占据天秤的一端。
最终,摇摆不定的天秤偏转了头。
苏令仪无奈地,将红羽身份之事放在一旁,努力的平复着自己波澜起伏的内心。
毕竟,有句话她还蛮喜欢的——正因为理性,所以人才称之为人。
既然现在没办法冷静,那就只好先让感情沉淀下去。
也好过变成没有理智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