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续缘）
1
新任大理寺卿的大名传到金秀音耳中时，她惊诧莫名，立即派人打探了大理寺卿的姓名年龄，家乡来路，甚至是生辰八字。
当确定他真的是那个人时，金秀音激动紧张失措，捏在手中的绣花针扎破了指尖。
她瞪着自己手指的血珠将洁白的丝帕染上点点红梅，似乎忘记了疼痛，脑中一片空白。
凌烨。
她以为他十年前已经病死了。
可他却还活着，还身居高位，并且对裴家很不友好……
“夫人、夫人？”小丫鬟小声说：“你的脸色很不好看，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不——”
金秀音深吸口气，快速把帕子整理好丢进针线篮子，“去金家一趟。”
下人们备好了马车，金秀音一路催促，很快就到了金家。
今日父亲太医院当值，此时还没回家，但兄长却回来了。
金秀音遣退所有人后单刀直入：“兄长可知新任大理寺卿姓甚名谁？”
“知道。”
“可你们当年说他死了。”
“哎……”兄长长叹一声，“当年，他一落第书生，又重病缠身，为兄和父亲怎么可以把你嫁给他？这才……骗了你。”
金秀音面色惨白，只觉晴天惊雷当头劈下。
兄长后面还说了什么，她都没听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定国公府。
耳边传来女儿一连串呼唤“阿娘”的声音。
她茫茫然地抬眸去看，对上涵月稚气担忧的眼眸：“阿娘，你到底怎么了？小果子说你都魂不守舍好几天了，你是不是累了，还是为姑姑和六叔担心？”
“你告诉月儿，月儿也帮你想想办法。”涵月认认真真地说道：“你可别将月儿当做小孩子呀，我很聪明的，说不定真的能帮上你的忙。”
“……”
金秀音怔怔地看着粉嫩可爱的女儿，脑海之中的那些雾障逐渐消散干净。
她弯唇笑起来，把宝贝女儿拥入怀中轻轻环抱：“好月儿，娘的宝贝。”
十年过去了。
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往事都已不可追。
她现在是裴家二夫人，
而他是大理寺卿，两人应再无交集，各走各路，如此而已。
可她没想到，自己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没过几日，她就在三公主府宴会上遇到了凌烨。
当初的文弱少年，如今长成高瘦的青年，那张斯文俊秀的脸上，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眸之中波光暗沉，让人只看了一眼，便心惊胆战。
是的，心惊胆战。
金秀音看到了不善以及恨意。
他恨她。
这个发现，让原本心情平静的金秀音紧张起来。
他的存在感强烈到她甚至不敢和他同处一个空间之内。
所以她找了借口，带着涵月逃了。
涵月担忧地问她怎么了，她只能勉强笑着说身体不适，打算避一避风头，等阿昭那边忙完了就赶紧回府。
谁知竟然在园中遇到了他。
他还故作友善和她们母女打招呼？
还好关键时刻有人来了，她又重新找了借口，几乎是狼狈逃离。
从那一日开始，她心中担忧无比。
可之后的一段时日一直十分平静，她稍微松了口气。
不想凌烨竟送了信来约见，信中郑重其事，大致是掌握了什么不得了的可以对付裴家的证据。
她不敢不去。
那一日，他弯唇浅笑，眸中却没有半分温度，只带着凉薄与嘲讽说：“嫁入高门果真不错，十年过去了，你和当初几乎毫无变化。”
“若我是你，我怕也会弃了一事无成，一无所有的落魄少年，转投富贵窝去。”
她深吸口气：“无论你信不信，我当初以为你死了。”
凌烨只是讽笑，再不提当年事。
他言辞淡淡地劈下一记惊雷。
他说手上有六郎杀人的证据，要她备好银钱。
在她惊吓的脸色发白，甚至忘了呼吸的时候，他忽然靠近她，在她耳畔说：“我还要你委身与我，便将证据交还给你……”
“好好考虑，你只一次机会，想好了便让人传话给我吧。”
凌烨走了。
金秀音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好半晌才脚软地朝后退，几步跌进椅子里去。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忧思不止。
她怕凌烨真的掌握了证据，会让六郎和阿昭在朝堂角逐之中失利吃亏，可她也怕她与凌烨当年的事情被外人知道，有损名节。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她孀居多年，如今还是有诰命的二品夫人，若是名声有损，自己被人指指点点倒罢了，玷污裴家与金家的名声，还牵累女儿这怎么可以？
她不敢把这些事情告诉旁人，只能一个人把所有情绪都收敛起来，嚼碎了咽进肚子里，不让任何人发觉。
思虑再三，她觉得自己一人承担。
她给凌烨回了信，相约见面，并且准备好了他要求的三倍银票。
那天晚上，她在雅间之中坐立难安，头脑之中也嗡嗡作响。
心中不断琢磨见了如何周旋，该怎么说，尽量能够圆满地解决这件事情，最好是能说清楚当年的问题，一劳永逸。
想当初，凌烨也是个心怀壮志的少年，应该不至于忠奸不分，和那些恶人一起陷害忠良？
她心思惴惴不安了许久许久。
早都过了约定的时辰，可凌烨没有来，阿昭却来了。
阿昭说，她解决了一切，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家人。
金秀音喜极而泣之余，才逐渐反应过来，私下贿赂这件事情有多严重。
她畏惧凌烨，担忧名声，反倒一叶障目，忘了更加厉害的关节。
还好有阿昭在，否则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
她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必定要再稳重妥当一些，这等大事绝对不能自己一人自作主张，哪怕是凌烨再来威胁相逼，她也不能低头服软。
阿昭和六郎的信任，是她最坚实的后盾和支持。
她不必那么畏惧凌烨。
阿昭说得对，当年的事情她不知，并没有什么对不起凌烨的地方，至于他离京之后所经历的凄惨，也不是她造成的。
她做好了心里建设，让自己又恢复成冷静稳妥的裴二夫人，管着府宅之中的一切内务，让裴煜和裴昭几乎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凌烨也没有再来找她。
金秀音操持定国公府中一切，本来大多时候就忙的脚不沾地，一段时间之后，就没有再多思考凌烨这茬。
后来有一次，挺起阿昭和六郎谈论朝中局势。
她听不大懂，但大致听出凌烨如今规矩了许多。
那就好。
虽说如今他们没有关系了，但金秀音私心里还是希望，凌烨不要和裴家对立。
阿昭和六郎兄妹二人，再加上晋王纵横谋划，这几年几乎是步步前进，无往不利，站在裴家对立面，势必要节节败退吃尽苦头。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有一日闺中密友相约去城外普济寺上香，金秀音与她一同前去，却不想在那普济寺中又遇到了凌烨。
他给父母立了长生牌位，正在虔诚祭拜。
大半年不见，他还是当初三公主府初见的模样，眼神却比当初平静了不少。
两人相顾无言。
半晌后，凌烨淡笑：“裴夫人来上香？”
“……是。”金秀音垂眸点头，一时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便沉默下去。
身后传来闺中密友的呼唤。
金氏便顺势说：“朋友找我，便告辞了。”
“告辞。”
凌烨微微倾身，一副斯文有礼的模样，和当初威胁金秀音拿钱委身，解决问题的时候当真是判若两人。
金秀音走到朋友身边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却不想凌烨没走，还静立在原地。
两人视线一对，凌烨客气地笑笑。
金秀音怔了一下，也僵硬地笑了一下后飞快回头。
“那个不是大理寺卿凌大人吗？”朋友低声问：“怎么你认识他？”
“不是很熟。”
金秀音笑了笑：“打过几次照面而已。”
“哦，这个人可是如今京中的风云人物啊，身居高位还没有娶亲，好些达官显贵看中他，想把女儿嫁给他呢，也便是我没有待嫁的妹妹，不然也要赶紧找官媒走动。”
金秀音微笑着说了句“是吗”，之后和朋友闲谈了会儿。
朋友一直说凌烨。
他如何办案如何威风凛凛，简直是滔滔不绝。
金秀音原本是赔笑着聊两句，后来倒是听了一些进去，不得不说如今这人当真厉害。
这般厉害的青年才俊，那么多的世家贵族争抢，也不知谁有那个运气，做大理寺卿夫人。
此事不过一点小插曲，过了便罢。
金秀音回府之后基本忘了。
她的日子素来过的规律且枯燥，不过多年下来早已习惯，也懂得在这枯燥之中如何寻一点乐子。
又过了一段日子，裴煜和楚清灵以及裴昭和晋王的事情都有了进展。
金秀音原本当初去普济寺就是为这两人的姻缘求佛祖保佑，如今进展巨大，便打点了一切前去还愿。
哪知在普济寺又遇到了凌烨。
这一次他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一起祭拜父母的长生牌位。
金秀音想起裴昭曾说过帮凌烨寻找失散弟妹的事情。
这是……找到了？
“姐姐？”那磕头的少年余光看到了她，眨巴着眼睛瞧过来：“你认识我哥哥吗？”
这一声问询，引得凌烨和另外一边的少女也回头看过来。
少女腼腆地盯着她打量。
凌烨眯了眯眼，似乎也没想到又会碰到。
他站起身来，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喊少年和少女一起给父母的长生牌位上香。
金秀音没多说，转身到后面禅院去了。
等抄完了经，又用了斋饭，金秀音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吩咐果兰去叫马车准备回府。
她自己起身将经文送到了大殿去摆好，上香叩拜，虔诚地感谢佛祖保佑，待一切结束，她起身要离开，却不妨凌烨从外面进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往左，凌烨便往左。
她往右，凌烨也往右。
分明是故意。
金秀音暗暗吸了口气，温声说：“凌大人有事么？”
“大半年里我只到这里来两次，每一次都能遇到你。”凌烨浅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故意计算时间，专门来此处偶遇。”
金秀音微微皱眉：“你觉得我是故意来偶遇你？”
“我没有这么说。”凌烨笑容加深，“我是觉得我们缘分匪浅。”
“……”
金秀音抿唇说道：“时辰不早了，我府上还有事，告辞。”
她错开凌烨往外走。
凌烨忽然说：“我有点小事，想劳烦你帮点忙，不知你有没有时间多留片刻。”
金秀音脚步微微一顿，“什么事？”
“是关于方才那两个孩子。”凌烨缓缓说道：“他们是我的弟弟妹妹，承蒙裴统领襄助，将他们二人找了回来，这几日刚进京。”
“哦，找到了就好，恭喜。”金秀音笑着说道：“阿昭办事总是稳妥的。”
那双眼眸之中，含着对裴昭满满的信任和喜欢。
金秀音又说：“你要我帮的小忙，是和他们有关的吗？”
“对。”
凌烨点头，“他们以后要跟我常住京城了，只是他们在外多年，过了许多颠沛流离的日子，如今这京城的生活，有诸多不适应。”
“还需请一些老师教导他们一些事情，而且……小妹凌欢身子不好，性子也与常人不同，这寻的教导之人与服侍的人难免要花些心思。”
“这个当然。”金秀音也点了点头，“那你……是对老师的人选有什么想法吗？”
“不知寻何人。”
凌烨叹道：“我入京时间不长，衙门里的公务还能应对，但其余许多事情，着实没太留意过，不知可否劳烦你推荐一二？”
“倒是可以。”金秀音想了想，推荐了一个女夫子。
瞧凌烨挑了挑眉，金秀音解释道：“她学识渊博性子也柔和，但又不喜争名逐利，所以在京城没有什么名气，但凡是她教导过的贵女，没有人不赞她好的。”
“这样啊。”凌烨颔首说道：“那多谢，我这两日便去拜访，请她。”
“嗯。”金秀音又将自己了解到的关于女夫子的一些喜好告知凌烨，这才告辞离去。
凌烨立在大殿门口，瞧着她的背影，微沉下的夜幕遮掩了他眸中幽幽沉沉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