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1 / 1)

炮团是章尔卓的老部队,与侦察营隔着一条公路,侦察营在东,炮团在西。二营是个榴弹炮营,营长崔汉英是个老同志,章尔卓当新兵的时候老崔就是排长,如今在营长这个位置上已经干了六个年头了。对于章尔卓来当教导员,崔营长倒是真诚地欢迎,说:小章你这几年在外面干得不错,侦察营被你们带得红红火火,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我年纪也大了,营里的工作你恐怕还得扛大头。章尔卓说:崔营长您是前辈了,我实际上是来给您当助手的。大政方针你把着,苦力我多干。崔营长哈哈大笑说:扯淡,一个小小的炮兵营,能有什么大政方针?我老崔是个炮筒子,说好处也好处,说不好处也不好处。就是一条,咱们搭伙计有话都要摆在明处说,咱不能搞阴的使绊子。章尔卓心里一动,暗想,这倒是个爽快人。虽然刚来时思想还没有转过弯来,但是章尔卓还是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他本身就是炮兵出身,业务是很熟练的。老崔则可以说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火炮专家,无论是射击指挥还是阵地指挥,只要他往那儿一站,计算或者操作准确不准确,要领到不到位,没有能够瞒过他那双眼睛的。从军事的角度上讲,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基层指挥员。老崔对章尔卓倒是很客气,可那分明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客气。他委实把章尔卓当成了小字辈,自己当仁不让地当起了“老前辈”。好在这个人品质不坏,有话确实说到明处。民主作风也尚好,能听得进不同意见,每当看法不一致,章尔卓阐述自己观点的时候,老崔就笑眯眯地听着,听对味了,就大手一挥说,按你的办。如此,倒是颇有几分长者风范。但是,章尔卓再也找不到同凌建树在一起时的感觉了。这里的工作并不紧张。在短时期内,章尔卓还不能把自己的工作热情定在一个恰当的位置上,角色的转换也不是说变就变的。营里的工作主要还是崔营长掌握大局。章尔卓不得不用很大的精力来琢磨老崔这个人,找到适应的角度。他甚至希望同老崔建立他和凌建树那样的关系,但是他很快发现这是妄想。尽管老崔也是一条堂堂正正的汉子,但是这并不等于说两个人能够完全合拍,世界观的差异、价值观的差异、工作姿态的高低、行为动机的区别,还有能力、才华等等,都是一种客观存在。这时候他才明白,心心相印的搭档关系,确实是可遇不可求的。团结是什么,团结有两种,一种是工作式的,一种是心灵的。心灵的团结是一种天然的东西,是一种艺术,是一种科学。心灵的团结要靠两个科学的艺术家以自己的品德、人格、才华、智慧等等经络编织而成,它绝不是说一声我们要搞好团结就能搞得好的。那种团结是一种多么令人幸福的感觉啊。微笑是会心的微笑,配合是默契的配合,许多难题就在心领神会中解开了,许多辉煌就在心照不宣中建立了。一对主官,可以毫无遮掩地亮明自己的观点,可以毫不设防地互相提出任何成熟的或者不成熟的想法,甚至可以毫无顾忌地指出对方灵魂深处哪怕是一丝一缕的阴暗,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这是团结双方的幸运,也是他们领导的部队的幸运。只要军政主官之间有真诚的而不是勉强制造出来的团结,那么他们领导下的部队就没有歪风邪气生存的任何空间。离开侦察营之后,章尔卓就再也没有回去过。这种心理有点可笑,就像一个改嫁的媳妇不愿意回到前夫家里一样,怕给别人的工作带来影响。倒是凌建树和几个连队干部经常要跑过来坐坐,大家都不说工作上的事,都不说搭档的事。有一次凌建树终于憋不住了,说:没意思没意思,妈的确实没意思。章尔卓问怎么啦,凌建树说:你老弟当初为了把我留在侦察营,实际上办了一件坏事。咱们倒是抵制了谭杰来当营长,你想他有那么大的背景你能挡得住吗?他现在直接当了侦察科长,对我表面上没啥,心里是提防的。更糟糕的是你的接班人,他妈的简直可笑。我还以为直属队给咱们派来了一个特派员呢,其实草包一个,还贪得要死,说起来你恐怕都不信,一连杀个猪他竟然把猪心猪肝都要了去,派个兵送回家了,咱们什么时候遇到过这样的事啊?章尔卓说:老黄可能经济困难一点,你宽容一点,团结为重。凌建树冷笑着说:再困难也不能贪连队的小便宜啊,这种事打死你我,能做得出来吗?跟这样的人搭伙计,简直贬低我的人格。章尔卓说:贪点小便宜的事也不是老黄一个人,只不过是咱们侦察营没那个风气。你可以跟他谈谈嘛。凌建树说:这话说得幼稚。你以为还是我们两个搭档的时代啊,有话摆到桌面上讲。没那样的事。我没去提他的问题,他倒先去跟柳主任反映我有问题,咱们那个加工厂的账目他老是查来查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以为我们像他一样。你去听他上一次党课试试,照本宣科不说,动不动就吹牛他是南京政治学院的高才生,在报纸上发表过几十篇文章。什么报纸?地区小报,军区小报,几十篇稿子还没有一个短篇小说长。太没有自知之明了,他也不睁眼看看,侦察营的营长教导员《解放军报》一年都是要上十几篇的,学术论文在全军都获过奖的,你那两下算什么?章尔卓笑笑,心想,老黄到侦察营去当教导员,也真是难为他了。凌建树管理部队组织训练的才干,是本集团军第一流的,这不是自己吹的,这是有权威根据的,是集团军钟参谋长在一次大会上说的。相比之下,老黄就不是一个等量级的了。就是他章尔卓,在许多问题上也是要让凌建树一筹的。当然他们是互相尊重,这种尊重是有前提的,除了历史的感情,还有个对彼此能力和人格认可的因素,这些老黄显然都是不具备的。从感情上讲,一方面章尔卓也赞成凌建树给老黄一点难堪,但是从同志关系的角度考虑,他又担心越搞越僵,大家毕竟都是带兵的人,两个主官不团结,部队建设不可能搞好。他在侦察营流下的汗水不少,他不希望看到那支从密林里脱颖而出的部队又被搞得乌烟瘴气。章尔卓对凌建树说:要不哪天你请客我们坐在一起喝顿酒,大家多说说心里话。还是大局为重……凌建树大手一挥,打断了章尔卓的话头:别犯傻了,说什么心里话?你以为他是凌建树啊?说句难听话,你我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屁股眼,直来直去。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小子阳奉阴违。你找他谈,弄得不好他又去告状说你插手说我们勾结起来对付他。章尔卓说:老凌你还是要注意。咱俩共事几年,风调雨顺,靠的是什么?不就是团结二字吗?一个后进战士我们都能把他改造过来,何况是一个受党教育多年的干部呢?凌建树瞪着眼睛看着章尔卓,满脸痛苦地说:你让我怎么跟他团结啊?他要是个战士倒好办了,我一个月就能叫他变样。问题是他是你的平级,打不得训不得。章尔卓说:你现在思想里有个误区。你始终都把他放在你我一个水平线上比较,那当然有问题了。不客气地说,他怎么能跟我们比呢?他是差了一把火候,可是他也毕竟是个营级干部,他肯定是有他的强项的,否则他就混不到今天。你为什么就不可以找找他的优点呢?他一无是处吗?不是。他十恶不赦吗?更不是。再说,咱俩配合是没问题了。可是咱俩也不可能一辈子搭伙计啊。一个干部,如果他只能跟一个人搭伙计,能力再强也是不强。这些年恐怕咱俩都忽视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要学会适应。在咱俩合作的经历中,其实过去一直是你比我稳,现在为什么就不能心平气和了呢?就是因为缺乏适应能力。以后我们可能还要同不同的人合作,如果不学会适应,将会带来极大的困难。凌建树怔怔地瞅着章尔卓,突然笑了,说:你看,就是不一样。我以前也感觉你书生气足,估计你将来可能要从机关走上去,当机关首长,当然前提是运气好,并且没有人收拾你。现在看来你还真是当政治委员的料。你今天讲的这些有道理,看来我是得好好想想适应的问题了。然后又问:你的那位老兄怎么样?章尔卓说:我比你走运。我们这位营长人品很好,管部队也有一套。毛病也有,爱酗酒,爱发牢骚,爱骂领导。凌建树笑笑说:那挺可爱的嘛。章尔卓说:是啊,所以我说我比你走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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