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走出安远侯府,退婚的事如此顺利她本该高兴,可这一路上总觉得脸上火辣辣得疼,浑像被人甩了个大耳光似的,没脸见人。回到府里,正撞上王奕缠着王绮追问沐清菀私会情郎一事的始末,越想越觉得羞愧,一向温和的人竟破天荒把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王奕心有不甘,灰溜溜地跑了,心思却没放下。
这厢双鹤堂,下人们哆哆嗦嗦地守在外边,主子不敢传唤没人敢进去。屋子里狼藉一片,沐清溪用来砸玉佩的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玉簪花,是今早才换上的。为了让花朵娇艳不败,里面装了半瓶子水。好好一个官窑出的粉彩玉壶春瓶被她砸了个稀巴烂,那玉佩更是四分五裂惨不忍睹。
碎瓷、碎玉混着瓶中水四下里飞溅,沐清溪一身狼狈,连额前发都被打湿了,贴在脸上,衬得脸色泛白。
沐庞氏看着这个孙女,简直生吞了她的心都有。若是按着她的想法走,这桩婚事绝不会这么轻易就坏了。可沐清溪这个不争气的东西非但不配合,竟然主动退婚,这个蠢货!
“混账东西!混账东西!你……”她指着沐清溪,手气得颤抖,“你好!你好得很啊!”
“多谢祖母夸奖。”沐清溪淡淡地答道。
沐庞氏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胸口发堵,忍了忍没忍住骂了起来,“蠢货!你知道嫁到王家是多大的福分!你如今无父无母无兄嫂,可知外人是怎么看你的!丧母长女、命硬克星!这桩婚约退掉,你想终生不嫁不成……”
沐清溪站在下首听着耳边的教训,听着沐庞氏一遍一遍地强调嫁到王家会有多少好处,她会受人称赞,被人羡慕,过上众星捧月无忧无虑的日子……忽然觉得真是没意思透了,拿这些话来哄她,当她是三岁小孩吗?
“祖母,我一点都不稀罕。”她抬起头,打断了沐庞氏。
沐庞氏怒目圆睁看着她,“你再说一遍!”
顶撞不是头一次,沐清溪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我说我并不稀罕那些羡慕,那是别人的,关我何事?”
“祖母,您是真的看不清还是装糊涂?王家不想认这桩婚事,您再拖下去只会让两家闹得越来越难看。到时候,不必王阁老亲自动手,只要他稍微透出那么点意思,自然有无数人争着抢着对付侯府,您觉得侯府经得起?”
沐庞氏一口气哽在喉咙里。
“换言之,就算我最后嫁进了王家,又能如何?王家人不会喜欢我,我说话不会有分量,王阁老更不会因此帮扶侯府,您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祖母,我从来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安远侯府要靠着女儿家的婚事来提携自己,父亲和祖父在天有灵不知会作何感想……”她看过富丽堂皇的双鹤堂,想当年父亲和大哥在世的时候安远侯府是什么光景,再看如今,沐庞氏的美梦做得太久,久到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事实。
“清溪言尽于此,您保重。”说完毫不留恋地离去。
沐庞氏看着沐清溪远去的身影,半晌无声。
张嬷嬷走近小声的问:“老夫人?”
见沐庞氏要起身,连忙去扶,却不料起到一半人竟然昏了过去。
“老夫人!快来人!快来人……”
“你年纪不小,也该成个家了。祖母老了,只愿你平安顺遂,让我抱个曾孙。明华这段日子时常进宫,人选挑了不少,你不妨看看,若有合心意的只管说,祖母定然为你做主。”
赵璟从慈宁宫出来,脑子里还想着太后的话。那一瞬间,他想的竟然是“不知道长姐的人选里有没有沐清溪”,真是入魔了。
某些心思一旦起了,便再也无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只可惜,如今他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梦。稍稍出格一点让她缩回了壳里,连见都不肯见了,而他到如今还不知要如何打破这僵局。
沐家的风波沸沸扬扬,那小丫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受委屈。
应该不会吧?
她那么伶牙俐齿又倔得很,应该懂得保护自己?
可想起前几次发生的事,赵璟忽然间不确定起来。她再怎么聪明也是个小女孩,真的不会被欺负?
“颜卿?”
温润的声音响起,赵璟回头,看到来人十分讶异,“惠王殿下,怎么知道是我?”
赵瑀,承安帝皇长子,元后慧宁皇后汪氏嫡子,生而眇目,成年后即封惠王搬出宫中,平日里足不出户,便是宫宴上也难得一见,极少出现在人前。
“我还是喜欢听你喊瑀皇兄,亲近。”赵瑀温和地笑笑,稍微侧头示意赵璟看他身后,“我虽耳力好,却还不至于听足音辨人。何况,颜卿你今日似乎心绪不佳,若不是小庆子提醒,想不到会是你。”
惠王早早出宫开府,与大位无缘,是以他跟任何人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不近亦不会太远。承安帝对个眇目的儿子也多有照顾,即便他不入朝参政也无人敢怠慢。
“皇兄要出宫?”赵璟忽略了他的后一句,因为脚步声的迟疑便能判断出他心绪不佳,这可比足音辨人难多了。这条路直通宫外,赵瑀总不可能是特地在此等他。
赵瑀点点头,“不错,刚从乾清宫出来,父皇派了人去慈宁宫传你,不想竟被我先碰到了。还好是我碰到,不然还要让你折返一趟。”
承安帝传召?
赵璟目露沉思,“既然如此,皇兄请,本王先行告辞。”
“皇弟请。”赵瑀抬手示意。
待人走得远了,小庆子跟上来引路,“殿下,您为什么……”他家殿下并不是要出宫,只是路上看到景王在这才过来,说是偶遇,不如说是特意过来提醒。
赵瑀轻轻叹了口气,“便算是结个善缘吧。”
小庆子不懂,恭敬地扶着自家王爷转了路折返回去。
赵璟到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乾清宫今日居然挺热闹,殿中站着不少熟人。三皇子、六皇子、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竟然都在。
承安帝唤他进来并不多问,而是接着先前的话问了下去。赵璟听了一会儿才明白,今日这事其实还是跟山东旱灾案有关。方知和山东一干涉案官员早已押解进京,随着案情进展,怀宁侯奉密旨调查山东税粮之外的证据也翻到了明面上。
年初怀宁侯陈黎奉旨调查山东等地,所查证据颇丰,却独独漏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山东诸地所修水利十之八九皆是以稻草填充,根本无法蓄水泄洪。但凡这一二年中山东连降暴雨,那些堤坝顷刻便会毁于一旦。至于修筑水利的银子去了哪儿,自不必说。消息传回京城,举朝震惊,承安帝震怒,方知等人罪加一等,凡所有涉案官员,一律从重处置,任何人不得求情。此案本该告一段落,却不料朝中有人翻出怀宁侯旧事。于今日朝上当朝参怀宁侯心怀叵测,故意包庇方知等人,应以同党论处。
目下这里便是承安帝召了审理官员商议此事,至于三皇子为何也在,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件事其实可大可小,全看圣心。怀宁侯当初奉密旨离京,承安帝并未交代要查什么,明面上的事又在税粮,若说有所疏漏也情有可原。坏就坏在方知捅的篓子太大,这件事影响极为恶劣,承安帝若是心有不满,怀宁侯府受株连简直是必然。
赵璟从头听到尾,不曾答话。待说得差不多了,承安帝挥手命人退下。赵璟方要一同退出去,不料承安帝忽然出声将他留下。因为这个,三皇子和六皇子走出去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六皇子更是一出门就忍不住抱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父皇的儿子!”
随行的几位大臣只作不曾听到。
移步换到东暖阁,炕桌上摆着一盘残棋,正是日前未下完的那一盘。承安帝入座什么也不说,起手落子,赵璟见状从善如流地应对。
白子争锋相对,黑子步步紧逼,双方各执一边,互不相让。
良久,承安帝忽然感慨,“颜卿果然是少年意气,锐不可当。”
赵璟八方不动,“叔父谬赞,若连这点意气都没有,侄儿拿什么统率我大梁雄兵。”
承安帝闻言大笑,“说得好!颇有乃父遗风!”
赵璟权当夸赞受了。
“陈黎一事你怎么看?”承安帝忽道。
赵璟下意识地就想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他一贯的立场。可是话到嘴边,想起怀宁侯府和沐清溪的关系,硬生生转成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承安帝来了兴致,“何以见得?堤坝水利乃是利国利民之事,陈黎身负密旨,去了山东必然会查看,可他非但只字未提,直到现在也不曾上折自辩,难道不是心虚?”
“陈侯爷未必不曾看,看到的却未必是真。方知瞒天过海的本事不可谓不高,他行事如此,朝中地方必定早已打点妥当。而叔父您如今只处置了山东诸地的官员,朝里那些大概有人沉不住气了,便想把陈侯爷推出来做替罪羊。”赵璟落子作劫,白字失却一片领地。
承安帝看着那片空出来的棋盘,良久轻笑:“言之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