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统治者似乎都是这样的,他们一旦推翻了前面的东西,在创立新的东西时,却又理直气壮地享受着那些人民血肉浇灌出来的花朵。
想来即便是最圣明的君主也不能免俗,须在前朝的瓦砾和废墟中,建立属于自己的帝国。
原荆州的守官们,他给关得严严实实的,也不亏待,就是不让他们出去捣乱子。
若是有投诚意向的,便放出来考察考察人品,做些外围的小事,确认有诚意了之后,才考虑纳入一些重要事务当中。
宋祁渊扭了一下,从衣襟里掏出一把莲子来,剥了壳就往嘴里塞。
前些日子他忧思太重,谁劝都不听,这些日子又出乎意料的冷静,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内心那把焦灼的火焰,燃烧得有多么旺盛。
只有贴身伺候他的人才知道,将军急得痘痘都多发了好几颗。对于心上人的思念和担忧日夜折磨着他,偏偏他又一定得坐镇此处,片刻也离开不得。
这种反复拉锯的心情对谁而言都是一种折磨,他最近失眠都多了起来。
最后宋祁渊不得不向随行的军医讨要了一味药方,晚上喝了,才好一觉睡到天亮。
军医捏着个药杵劝道:“将军这是心病,一日心火未消,便一日不得安眠,即便用药,也不能有所根治。
是药三分毒,且人体复杂多变,一旦多饮多用,自然就会产生抗药性。”
宋祁渊有些疲倦地捏了捏眉心那一点肌肤道:“你说的我都知道,药给我吧,我自有分寸。”
军医是挺怕听到“我自有分寸”这几个字儿的,宋祁渊每次这麽说的,肯定是没打着什么好主意。
然而这乱世已经要烧起来,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医者可以左右的。人力终有尽时,什么药草也无法起死回生,黏合所有人的过去和伤痕,他也只能尽力而为罢了。
宋祁渊喝了药,又闭上眼睛了,明日就是三日之约,英亲王要来了。
翌日辰时,两军对阵。大金尚火德,所有军队士兵都穿得火红一片,极其醒目。
宋祁渊却嘱意水德,麾下儿郎们一身水浪滚滚,青碧逼人。这交战自然不是如同儿童嬉戏,得有双方先锋先来个试探。
打得好,便是鼓舞士气,打得不好,那就是开了个坏头儿。宋祁渊一挥令旗,高声喝道:“左右与我来人,羽校尉出!”
英亲王与他动作大抵相仿,该说不愧都是皇孙贵胄呢,还是可惜两人有一日兵戎相见呢,总之还是打上了。
英亲王那边派出一名红衣武将,中等身材,在盔甲里裹得严严实实的,催动胯下战马,长枪如火一般凌空挥舞而出。
羽校尉倒是个年轻的,使一杆白银枪,抖动之际有如漫天雪花纷飞,银蛇狂舞。两人这便交上手,一时竟是僵持不下。
羽校尉虽是个年轻的,性格却沉稳非常,一杆长枪抡得上下翻飞密不透风,红衣武将一时竟然找不到什么明显的破绽。
他不耐烦甩那些个花招,便运足一口真气,直憋得脸色都通红,锵一声巨响,跟羽校尉来了个正面硬杠。
两人皆是身体一震,胯下骏马长嘶,抖蹄跺土,这才卸去几分力道。羽校尉虎口发麻,心里暗道一声好蛮力,也不客气了。
他卖了个花招,虚晃一枪直取红衣武将右胸,武将算了一下,能不能一伤换一命,这一系列的想法其实都在电光石火之间。
随即本能先跳了出来,仰头下腰紧贴马背,这才堪堪躲过一次枪身抽过来的冷厉劲风。
虽然是杆宁折不弯的好长枪,然而这麽狂舞过来的时候,却仿佛突然拥有了鞭一般的力道和凶狠,像是要吃人。
羽校尉枪花一点,化作数点残影,笼罩了红衣武将周身要害。
也亏得他机灵,身形一斜假装坠马,实际上却是借了踏马镫那点力道,轻盈翻身而起,猛然跃至人面前直刺。
羽校尉吃了一惊,不慌不忙,接下来却做了一个谁也无法理解的动作。他竟主动弃了马,借势后退滚落在地上,激起一地烟尘。
红衣武将与他交手了数个回合,已有了惺惺相惜之意,只是战场无情,稍一失神,就是对不起主上的殷殷嘱咐。
他足尖一挑,踢飞了那杆白银般耀眼的长枪,撞入羽校尉怀中。
一切都结束了,他想。为了让眼前的敌人不受过多的痛苦,他决定侧面进击,在错身而过的瞬间,了结了他。红衣武将想的很好,随即就感觉到了一阵微妙的甜意。
那甜意从胸口涌出来,一直往上,他无法抑制那液体向上经过喉咙,于是最后它喷发出来,像一朵殷红的花。
一柄桃花锏穿透了他的心房,他往后栽倒下去了,重重地摔进尘土里。羽校尉半跪在地上,他唇角亦有一丝鲜血漫溢。
原来的长枪被打落在不远处,可他手里有一柄短锏,锋利非常。他割了敌人头颅,系在马上,又从从容容地打马回去。
宋祁渊眼中光彩神异,大笑一声道:“好,本将重重有赏,儿郎们,随我杀也!”
主将一声令下,士兵自然是趁气势大盛,蜂拥而上,转眼间就和火色的军团拼杀在了一起。
两方人马激战许久,英亲王一方人数较少,又失了阵前一战的先机,越打越没信心,节节败退。
最后在击鼓声中匆忙撤退,他们来的时候耀武扬威,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大螃蟹,可走的时候神色惊惶,像一群从滚水下拼命脱逃的软脚虾。
宋祁渊朗声长笑,羽校尉在旁边勒马问道:“将军,我们不追吗?”
宋祁渊摇了摇头道:“穷寇莫追,临死反扑之力,犹能伤人,我们初战告捷,已是占了便宜,不可令城防虚浮,回去吧,留下兄弟打扫战场就是。”
他说得很平和,竟也就真的掉头走了。其实他并不喜欢当什么将军,也没多么热爱战争。
每一场仗,无论他如何精心谋划,处处求全,总有会死人的地方。一开始他会心软,后来强迫自己适应。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条路岂是好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