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芯这幅不怕事大的模样倒是像极了当初死命闹腾的徐云翘,功夫只深不浅。
申时一到,荣长宁派去主院打听的人便回来报:“二小姐,主院的程妈妈说,人在里面哭了好一会,没送走,这会上暖阁了。”
荣若听到外面的人说话,伸着耳朵朝外探听,背书声就停了。荣长宁一个冷眼打过去,荣若赶紧拿起书坐直了身板好好念。
下人继续回禀:“奴婢便去暖阁听了一耳朵,这隐娘的确不是一般的功夫,又是歌又是舞,又是笑又是闹的。侯爷这会怕是要给小姐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下去找林姑姑领赏吧。”
这才是自己的父亲,若是随便就被自己女儿吓住了,还算什么男人?荣长宁想着就冷笑了出来……
夜已至,百宁候府暖阁灯火亮如白昼。
笙与箫,琴与笛,嬉笑与谄媚。
灯下的水蛇影看得来来往往的小厮都心痒难耐,他们揣测着,这位隐娘摸不准就是府上第二个徐云翘。
里边隐娘端着酒盏在荣川面前卖弄着风情,暖阁如春,连衣裳都不得好好穿,直露了半个肩膀出来,屏风后抚琴的乐奴听了屏风外的声音都觉得红脸。
“有侯爷的话,隐娘在府上住着也安心。早晚见了二小姐,再给她赔罪就是。”
荣川一手揽过人:“你还是躲着些的好。”
“为何啊?想来是二小姐脾气不大好侯爷才不让我接近的吧?大不了妾低声下气些,二小姐说什么只管听着不回嘴便是了。”
荣川只听不答话,隐娘自顾自的说着:“这几日和徐姐姐相处下来,真觉着徐姐姐人不错,贤惠又大度。有她在,妾在府上也不闷更是有了慰藉。就是不清楚二小姐和世子为何与她处不来。”
“长宁性子孤傲寡淡,你尽量不要去搅扰她清净。”
隐娘故作调皮一把抓住荣川的胡须:“怎么,侯爷怕她去圣上年前告状啊?那侯爷快快给我送回麓笠院,再也别进妾的门就是了。免得二小姐不高兴。”
柔柔的几句话敲打着荣川,暗讽他想宠谁都要看自己女儿的脸色。
“谁教你这么大胆?”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父亲纳妾还要做女儿的点头,二小姐也太过逾矩了。妾跟了侯爷这么多年,连个孩子都不敢生……今日,那小公子来给徐姐姐请安,妾属实喜欢!可比世子平易近人得多。”
“你要如何?”
水红色的帕子带着胭脂香扑在荣川脸上:“现而公主不再,妾为侯爷生儿育女也没什么吧?要么像小公子那样乖巧的,要么像四小姐那样端庄的,总之比二小姐更听侯爷的话,更顺侯爷的心。”
她这样肆无忌惮,全然以为荣川留下她便可以给她做靠。
可她并不知道荣长宁就站暖阁所在假山对面的连廊里站着,听着她骄矜的笑。而她说的每一句话,荣长宁都有人跑过来传进荣长宁的耳朵里。
荣长宁握着手里冰凉的烈酒,一饮入喉,火辣划过喉咙,酒气顶着怒火上了头。扔了手里的酒盏,接过小冬双手奉上的铁心箭。
抬起银月弓扯箭指向暖阁里纤细的身影。
这可真是个美人,歌儿好听,余音绕梁,身段婀娜,舞姿蹁跹。
“小姐,侯爷可在里面啊。”小冬瞧着胆颤,生怕荣长宁失手伤了荣川。
荣长宁就像是没听见似的,狠劲拉着弓弦,看准了那身影……
“咻——”
铁箭穿过窗纸,‘打’进隐娘的心口穿了个偷心凉。荣川还没有反应回来怎么回事,就见大半支铁箭从隐娘的后背穿出,箭力太大,带着隐娘朝后退了几步才倒在地上,血顺着箭头上的倒刺滴到地上。
水袖挂倒了屏风拍灭了烛台,乐声戛然而止。乐奴定睛一瞧,上一刻还欢声笑语的人已经倒在地上断了气。
“杀人了……杀人了!”
“啊——”
荣川上前查看,抬起手,尽是鲜血。他的第一反应是‘有刺客’,可看到箭身才发觉不对,酒醒大半,脑海里荣长宁的那句‘申时’一闪而过。
于是跌跌撞撞推开乱了套的丫鬟和乐奴朝门口去,推开门,果然看到荣长宁拎着弯弓毫不避讳的站在那里与自己对视。
她的嘴角似笑非笑,神色似邪似媚,眼圈带着红看向荣川。那模样看起来像极了当初暴虐狠毒的摄政王妃。
荣川抬手指着荣长宁,指尖发抖许久没说出话来。
“父亲!”她先喊出了一句:“申时,早都过了。”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荣长宁带着弯弓朝前走,一步一近,荣川紧握门边心中慌乱油然而生。荣长宁踩着铺在台阶上的月光朝上走,走到荣川跟前颔首福身:“既然过了文书,那就是侯府的家奴,家奴不听训,失手打死也是有的。若是父亲不服,尽管找地方说理,长宁还是这套说辞。”
“你是个姑娘!你……你怎么可以一伸手就是打打杀杀?”
“我也不想!是父亲逼我的。”荣长宁无所畏惧的抬头:“父亲想将我下狱还是禁足,随您的便。”
覆在隐娘身上的轻纱沾了血迹,与白雪下的红梅相得益彰。
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她竟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荣长宁的这番作为,是荣川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荣长宁抬手深行大礼,转身带着小冬离去。
原本乱作一团的丫鬟乐奴见到自家二小姐如此,更是惊在原地半声也不敢吭。杨管家进去查看一番,见人属实是断了气,跑出来问荣川:“侯爷,这……该如何啊?”
荣川神情凝滞,站在原地木若呆鸡:“不许说出去。”
“什么?”
“告诉下人,今晚的事,谁都不准说出去。不许叫人知道二小姐……违者,乱棍打死。”
“是。”
此行多凶险,小冬紧跟着荣长宁回绾清院,想来是被刚刚的场面吓到了,频频回头朝后看。
这一夜,百宁候府安静得太过异常。
……
天再亮,徐云翘起身梳洗后第一件事便是叫过身旁的丫鬟问:“厢房的人回来了吗?”
“母亲!”荣芯连披风都没来得及褪一下冲到徐云翘的妆台前:“母亲!不得了啊!”
“干什么慌慌张张的?老娘还没死呢!”
“母亲,可不得了了。隐娘……隐娘……”
见她支支吾吾徐云翘办打从心里不耐烦,一手将耳环拍在案桌上:“好好说!”
“母亲,隐娘打从昨日随父亲上了暖阁,是不是就没回来过?”
“好像是没回来,也没听到什么动静。”
荣芯瞪红了眼睛:“她死了!”
“胡说什么?”
“真的!我早早去主院请安,父亲称病叫我先回。回绾清院的时候路过暖阁,见到里面人在刷地,几个人行色匆匆的去找父亲。我觉得不对,拦住了打听,打赏了两颗金豆子才换出话来,他们是出去埋人的!埋得就是隐娘!那隐娘,昨晚就被荣长宁一箭射死了!”
“……”
“母亲?”
徐云翘木讷转头看向荣心:“消息属实?”
“自然!父亲叫杨管家去打点,说是若谁走漏了风声,乱棍打死!”
“她……她居然敢杀人?她怎么敢?!”徐云翘彻底乱了阵脚,她死都想不到荣长宁还未出阁就有如此胆量,杀伐决断不输男儿。
原本徐云翘还想着要用隐娘来添乱,要荣长宁打压隐娘,再叫隐娘用苦肉计栽赃荣长宁,挑拨她和荣川的关系。可哪曾想,荣长宁居然一步到位,自毁后路也要切断徐云翘的后路。
这使她更加害怕,她怕荣长宁也一样会这样对待自己。
荣芯拉着徐云翘的衣角:“母亲,主母是荣长宁的禁忌,父亲,隐娘,甚至是咱们,都踏入了她的禁忌之中。她表面上不气不恼,却……”
“别怕,不会。她没有证据不敢动我们。”
“有隐娘这件事,还有什么是她荣长宁不敢做的?!父亲生养她一回,她自然不会拿父亲怎么样,我们该怎么办?”
“别说了……”
“母亲!”
“我叫你别说了!”
荣芯越说,徐云翘越是觉得心慌。扶着妆台想要起来,手上一滑脚底一软就又瘫坐在了地上。
若想要一个人消失,荣长宁明明有很多办法,问离家拿药毒杀或是到御前告状逼荣川给人送走,什么都行,可她为什么偏要这么做?为什么偏要当着荣川的面将人射杀?
徐云翘坐在妆台前若有所思,最后她终于想明白了,荣长宁实在警告荣川,更是在警告自己。
这一年里,荣长宁先是找了圣上又与白家结缘,与北浔离氏多有走动,同禹城梁家更是师徒之谊。这叫徐云翘恍然觉悟,此刻的荣长宁再也不是那个寡淡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了,她比她的母亲永禄公主更有手腕更狠辣。
侯府所有人都觉得荣长宁错了,包括荣苓都不敢相信荣长宁见都没有见过那隐娘一眼,就动起了手。殊不知,父亲的这几个外室荣长宁早都了解了个透彻,除了这隐娘,还有为父亲生下过女儿的。那些荣长宁尚且不在乎。
然而父亲有句话说得很对,活着的人是比去了的人更为重要,遂隐娘在父亲面前搬弄阿若的是非,学着徐云翘的做派想要逼父亲对阿若下手,荣长宁死都不可可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