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声的人是个死人。
或者说,至少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以为他已是个死人了。
王籍为掩人耳目戴了张易容面具,材质正与桌上那张湿淋淋带着绿色图样的相同,都是出自菁娘之手。他便顶着这张平平无奇的中年人的脸大步穿过一众不明究竟的南宛六扇门捕快,径直走到明寒衣几人面前,压低了声音道:“我认识一位商队首领,他算是半个江湖人,对待朋友一向十分仗义。据我所知,他手中不仅有南疆最好的快马,也有最好的快船!”
姜东离眸光微微一凝,曾偶尔在南宛六扇门报告中出现过的一个名字倏然浮现在他脑海中。
他问:“此人可是姓岑?”
王籍一怔:“原来姜捕头竟也听说过岑公子,那就好办了!如今他正在城中——前两天我混在人群中打探消息时,还看到他携酒去金平川旧址悼念我哩!”
如此说来,这位岑公子确实应当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毕竟世人的千般谋算往往都只针对活人,谁又有闲工夫对着个无亲无故的死人做戏呢。
但姜东离还是多问了一句:“你若向他求助,便要暴露你并未身死的事实,你可想好了,他真的值得信任?”
王籍犹豫片刻,但很快就下定决心:“若无菁娘前辈出神入化的易容术相助,我又何能诈死逍遥,如今前辈有难,王某虽不过一满身铜臭的商贾,但也知道恩义两字该如何写!”
他说罢,对几人一拱手:“几位在城外河边等我就好,我借来船只便会即刻前去会合!”
王籍说到做到,话音一落便马不停蹄地去找人帮忙了,没过多久,彻夜不关的城门口便现出了两人两骑。
其中一人自然是王籍本人,而另一个,却是个众人没见过的新面孔。
他看起来很年轻,与姜东离、晏棠差不多,或许还略微更年轻一些,神态温和而老练,确实像个惯于走南闯北的商队首领,但微笑时,清俊的脸上却又会显出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少年气,让人想起不谙世事的富家公子。
这种矛盾感并未引人不适,反而形成了一种独特而迷人的特质,令与他相处的人忍不住对他心生亲近与信赖。
这年轻人飞身下马,先不着痕迹地辨认了一下河边几人的兵器体貌,随即抱拳微微一笑,语声十分柔和:“姜捕头、晏大侠,还有明姑娘,在下岑清商,幸会。”
他知道时间紧迫,没有过多寒暄,便直截了当道:“几位请跟我来,船就泊在前面码头。”
正如岑清商所说,往前只走了不过半里路,一座规模不大的码头便出现在眼前。此时夜深人静,除了赶急活的一两艘船还在装卸货物以外,便没有多少动静了,众人跟着岑清商绕过那些忙碌的脚夫,走向僻静处,立刻瞧见了一艘长短不过三丈,上面挂着风帆的深色木船。
岑清商当先跳上船,刚一落地,舱门立即就开了,里面走出几个健壮的船工水手来,见是他,才神色一松,也不知他嘱咐了什么,那几人立刻就又朝着岸上转来目光,随机点了点头,大声道:“公子放心!”
不过片刻,船便已经起锚,宽阔的风帆也已升起,众人只觉脚下轻微一颤,便如离弦之箭般将码头远远抛在了身后。
同样被抛在身后的还有王籍和姜东离等人。
或许是做了几年捕头,在重案之间周旋久了的缘故,姜东离总疑心城中尚有变故,便未跟着一起去通风报信,而是留在了南宛坐镇。
另一边,船行渐远,两岸灯火愈发幽微不可见,只有船头挂着的几盏灯光微弱如萤火,勉强能照亮甲板上这方寸之地。
晏棠盘坐在船头,将重剑解下,横在膝上,屈肘拄着剑身,手掌则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前方水面隐隐泛起的波光。
他忽然问:“多久能追上?”
明寒衣对行船一窍不通,这话显然不是问她的。
下一刻,船舷处传来回话,温和而笃定:“码头之人说,那位被护送的前辈曾借补给之故拖延了一阵子,其实也不过比咱们早出发了半个多时辰,而那船又不甚快,按我的经验,多半四更天丑正时刻就能追上。”
晏棠“哦”了声。
谁都以为他要发表几句高论,可等了半天,他却没话了。
明寒衣跟只登高的猫似的,从桅杆上溜了下来,单脚绕在帆绳上,吊死鬼一般凌空晃荡,冲晏棠呲牙:“你是不是在山里待久了,不会说人话啦?”
这问题她在胸中盘桓了数不清多少遍,平日里有贼心没贼胆,但也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嘴一瓢就问了出来。
晏棠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表情——又或是易容手艺不佳,靠这张假脸做不出什么表情——也仍托着下巴,半晌,慢吞吞道:“你若不想让那根绳子从脚上挪到脖子上,最好也休息一会。”
明寒衣:“……”
她转了转眼珠,一时分辨不清这句话是威胁还是在好心劝她养精蓄锐以便应对即将到来的生死强敌,正要再嘴贱几句,却听一旁响起脚步声。岑清商慢慢走过来,笑道:“晏大侠和明姑娘相处竟如此有趣,在下真是始料未及。”
明寒衣觉得他眼瘸。
但就在他走过来的时候,晏棠忽然换了个姿势,仍是盘膝坐着,却朝向了对方所在的位置,半敛的眼眸也全然睁开了,漆黑的瞳孔像是将原本就微弱的光线尽数吸了进去,大片的阴影在眼底蔓延开来,让人异常不舒服。
他就这么盯着岑清商看了一会,平淡地说:“你没必要来。”
岑清商不由一愣,随即摸摸鼻子苦笑出来:“若我说,我只是担心手下的性命,怕他们遇到危险,所以才来保驾护航,晏大侠恐怕一个字也不会相信吧?”
晏棠想了想,认真地点点头:“那我会先打晕你绑起来,免得出问题。”
岑清商的表情顿时变得更奇怪了,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我不知道王兄对你说了什么,让你对我戒备这般深,不过……罢了,我虽是个生意人,却偏偏不喜欢只坐在帐房里数钱,不然又何必练武、亲自出来带商队走南闯北,所以今夜之事我不知道便算了,既然知道了,又怎么忍得住不来看看这正邪相争、诡计迭出的大场面呢?”
明寒衣听得几乎要翻白眼,忍不住插嘴:“所以,你这是放着好日子不过,闲出屁来了?”
这话很是粗俗,市井妇人说也就罢了,可出自这么个貌可倾城的秀美女郎口中,便哪里都不相称,岑清商哑口无言了好半天,终于无奈道:“明姑娘非要这么说的话,倒也没错,我就是闲出……咳,闲得无聊,想要寻求些刺激。”
明寒衣仔细思索了一下,现在不觉得他眼瘸了,她觉得他有病。
可晏棠却不吃这一套:“你还是没说实话。”他难得地皱皱眉头,似乎在想词,最终说:“你今夜跟来,不是寻求刺激,而是找死。”
岑清商面色倏地一变,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淡。
终于,他叹了口气,不再试图顾左右而言他:“我听手下人的消息说,晏大侠行事耿直,不通人情世故,现在看来是他们眼拙了。没错,你说得分毫不差,我坚持跟来确实别有所图,只不过这个‘所图’与你们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我多年来一直在找一件东西,却又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所以只好一听说哪里有奇怪的事情,便马不停蹄地跟来凑热闹了。”
他转过身,望向遥远水天相接处的一片混沌黑暗,低叹道:“我已失望了太多次,也知道这次九成九的可能仍是扑空,但即便如此,我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却还是会抓心挠肝地难受,甚至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不知晏大侠能否理解这种心情?”
这话无论对何人说,对方怕是都会觉得他脑子泡了水,可不知为什么,晏棠却点了点头:“我明白。”然后就不再多说,更不再追问了。
明寒衣:???
她又在半空晃荡了几圈,晃得自己发晕也没想明白,只好感慨这俩人怕不是病到一块去了。
正在这时,一点有如黯淡星辰般的微光划过眼角。
她轻吸了口气,在空中一拧身,落地时正色道:“前面有灯火!”
岑清商走惯了大江南北,对航路如数家珍,当即断定:“前方两侧都是崇山,并无城镇!”
也就是说前方的灯火定然是来自于夜行船的了。
晏棠也慢慢站起了身,抬手挥出几道气劲,将船上灯火打灭,一言不发地等着双方距离拉近,才忽然开口:“没有打斗的迹象,让船工藏好,不要靠近。”
最后一个字话音还在半空回荡,他已如某种夜行的鸮鸟一般凌空掠起,黑衣黑发在一瞬间就融入了混沌的夜空,而再次现身时,竟已无声无息地落到了前面那艘船上。
岑清商忍不住吸了口气:“好轻功!”
而他的惊讶还没结束,就见旁边那漂亮又不靠谱的女孩子忽然也露出了个诡异的笑容,轻盈跳上舱顶,也不见她如何运功迈步,便衣袂飘飘地从船头飘了出去,浑如全不着力的鸿羽飞絮,随着一阵乍起的夜风,也落到了对面船上。
岑清商脸色又变,好似想感慨些什么,可最终只苦笑了下,喃喃自语道:“我还是别去丢人现眼的好……”又轻叹一声,转身吩咐道:“距离拉远一些,咱们轻功不济,太往前的话,怕是连逃都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