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从杀机遍布的机关密宫中走出时,已经是夜半时分。
那条只有从内部才能开启的“生门”附近已经被清理干净,小武带着六扇门的捕快进去处置最后的收尾事宜,最后再检查一遍是否有任何关于移星阁的线索残存。
姜东离默默将昏迷不醒的萧复尘交给赶来的昆仑派弟子,又等唐酥唐秋兄弟俩把明寒衣背上骂骂咧咧的唐朝青抱到了一边,这才长出一口气,望向漆黑的天空:“刚才小武说,他们审过了从鹿苑抓到的几个俘虏,与上次的杀手口供对照,确定了去年大半灭门案的真凶。”
他说的真凶无疑就是移星阁。明寒衣跟他走到僻静处,疲惫地往地上一坐,木然笑了声:“所以我算是洗脱罪名了?”
谁知姜东离却摇了摇头:“恰好相反。”
明寒衣一怔。
姜东离道:“这次与上次得到的口供分毫不差,他们虽不知更多内情,但你受到怀疑的那几起案件恰好不在他们的供词中。”
明寒衣顿时坐不住了:“怎么……”
她原本想说“怎么会这样”,可刚说了两个字,便蓦地一顿。
菁娘已经死去,但她曾说过的关于味道的话语却在这一刻又回响在了明寒衣的脑海中,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让她只能承认,那个刻意杀害周玉和许多其他人来陷害她的确实并非移星阁杀手。
而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不久前曾在南宛城突然现身,并且用毒烟诱发了她体内蛊毒的……她的师父。
这么多年来,她早已认清现实,知道她的父母、她的师父都不是什么好人,但心中却难免仍残留着一点堪称卑微的念头,以为他们只是想要利用她,而不是想要害死她。可惜到了今日,在血淋淋的真相面前,就连这么一点念想也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破灭。
她沉默许久,蓦地露出了个冷笑,平静道:“凶手自称为医元,你再等些日子,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姜东离按着仍旧麻木的左臂,认真地看着她,片刻后,点了点头,冷冷道:“最好如此。”
一场大战之后,所有人都已倦怠至极,没有了继续闲聊的力气,在他离开之后,明寒衣慢慢抬起头,也像他刚刚那般静静遥望向无星无月的阴沉夜空。
浓云在泼墨似的黑色天幕中翻涌,明明还在新年时节,但或许是连日来的紧张气氛感染了城中百姓,到处都听不到欢声笑语,只有几只循着血腥味赶来的老鸦在头顶盘旋,呱呱嘶啼。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小武他们从秘道中再次出来了,身后遥遥响起左无双嘶哑悲恸的哭声——他已被救醒,强撑着不肯离开,只为能把握住微渺的一点亲口向菁娘道谢的机会,然而最终却只等回了她冰冷的尸身。
又过了一会,一切再度安静了下去。
明寒衣慢慢站起身,忽然想起一事,叫住了最后几个抬着尸体往外走的衙门差役:“等等。”
她的手探进怀中,低声问:“小公子在哪?”
抬尸的衙役面露怆然,指了指另一边覆盖在白布单下面的小小躯体。
明寒衣道了声谢,走过去,掀开布单一角,将怀中那只见证了鹿苍之死的小金镯子重新放了回去,套在尸体唯一完好的手上,喃喃道:“我们给你报仇了。”
可就算报了仇,过早夭折的生命也再无法重新回到这个世上。
随着几个抬尸的衙役离开,偌大的县衙再次笼罩在了一片死寂之中。
明寒衣按了下仍旧在隐隐作痛的胸口,最后看了一眼如同一张噬人的大口般的密道出口,也准备离开了。
刚走几步,她却瞧见了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明寒衣一怔:“你怎么还在这?”
晏棠没有戴面具,脸色苍白得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便愈发衬得眼眸幽深至极,他靠柱坐在阶前檐下,衣裳上大片大片被血浸透的地方在灯下泛起湿冷的暗光,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似的,声音虽然虚弱,却仍旧清淡平静:“不然我该去哪?”
明寒衣脚步定住,远远看着他:“和唐前辈他们一样去鹿苑养伤,那里有很多空房子,而且不用担心主人从地底下爬出来向你索要房租,或者跟着姜东离去六扇门,他既然是你师兄,一定很愿意照顾你。”
晏棠摇了摇头:“可我哪里都不想去,也不想指望他们的照顾。”
明寒衣默然片刻,不知为什么,在密室那一战之后,她忽然有些不大想见到晏棠。她既不愿意去回想他阴沉冷漠、刀刀搏命,仿佛自己的性命只是件随手可弃的垃圾似的模样,也更不敢深思他最后毫不迟疑地打出那几枚致命暗器时的心情。
但眼下这里只有两个人,她总不能一言不发地撒腿就跑,何况也未必跑得掉,便只好硬着头皮问:“那你想怎么样?”
晏棠似乎看出了她的纠结,微微笑了笑。
很是出人意料,他虽生了一张生人勿近的冷峻的脸,但笑起来的时候却像是新雪之后云端乍现的那缕清澈阳光,干净而纯粹。明寒衣被他笑得心头猛跳了几下,下一刻便听他淡淡道:“我想看你如何做个好人。”
明寒衣:“……”
她抿着嘴唇思索了好半天,突然问:“你真的不记得你的过去了么?”
晏棠又笑了:“你猜到了,所以才不想见我,是不是?”
相隔不过片刻,可这个笑容已与刚刚完全不同了,仿佛白纸倏然染墨,而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也像是燃起了森然鬼火,冷漠而空洞,令人一见便生出一种悚然之感。
明寒衣咽了口唾沫,不自觉地想要后退,但不知为什么,直到最后她也没有真正迈出半步,仍旧被钉住了似的站在原地。
无人的空旷院落中,她用一种几乎无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问:“你其实也是……移星阁的人?”
晏棠眉梢微挑,扶着柱子慢慢站起身,走下台阶,脚步略微有些虚浮,但落地时却每一步都踩得很稳,走到她身前时,淡淡道:“二十八宿,娄宿。”
明寒衣问归问,却没想到他居然连半点掩饰都懒得做,一惊之下,从头到脚都绷紧了,过去种种看似巧合的细节浮光掠影地涌上她心头,将一切不合理都联系了起来,然而此时她鼻端充斥着晏棠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根本无法更深地思考。她大口喘着气,却仍觉眩晕:“所以你对付鹿苍,是因为……”
晏棠理所当然道:“你已见过很多移星阁的杀手,便该知道,喽啰也好,二十八宿也好,甚至鹿苍也好,都不过是他们养的狗而已。而我,不喜欢做狗。”
这话未必全是真的,但也定然不是假的。
明寒衣不由怔住,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她表面上还算镇定,心里却早已经乱成一团,所有的思绪都在同时冒头,可无论顺着哪一个“线头”想下去,却全都是一式一样的死结,她觉得自己应该害怕,应该堵住耳朵蒙住眼睛转头就跑,却偏偏一步都动不了,而若要让她赌咒发誓说自己毫不在意这些秘辛,还能以平常心看待对方,她也觉得自己实在没有那么厚的脸皮,所以,一时之间,她就只能怔怔地望着晏棠,整个人都僵硬得像只镇宅的石狮子。
晏棠神色依旧平静,单看表情,谁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看来我确实应当去六扇门。”
明寒衣还是没有说话。
晏棠便垂下眼,拖着一身萦绕不散的浓重血腥气慢慢地从她旁边走了过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手腕上忽然一紧。
在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明寒衣毫无预兆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他因为失血过多而冰冷的手,力道之大,仿佛要拗断他的骨头。
她轻声问:“你真正的名字到底叫什么?”
晏棠站定,罕见地迟疑了一下,但立刻坦然道:“我不记得。只是梦中偶尔会有个女人的声音叫我‘小楼’。”
听到这个答案时,明寒衣指尖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下,觉得好似有一根极细的针顺着手指一直扎进了心里。
小楼,娄宿,若这不是个极端讽刺的巧合,便定然是他自己费尽心机争取来的结果,他在用这种近乎于徒劳的可悲方式来记住移星阁耗费无数个日夜来磨灭的,原本的自己。
两人保持着这个古怪的姿势许久,晏棠忽然偏了下头,看向明寒衣微微泛红的眼眶,似乎有些不解,但目光却渐渐变得温和起来:“你在同情我?”
明寒衣绷着脸,不肯回答这个问题,只问道:“你也想做个好人么?”
晏棠:“不,我只想将移星阁连根拔起。”
明寒衣:“……”
亲历了密室中那场大战的几人但凡有心,便都能或多或少觉察出晏棠身份的蹊跷,再刻意隐瞒已经没有了意义,但明寒衣听到这个毫不掩饰的答案还是噎了下。半晌,她幽幽道:“但你刚才说要看我如何做好人,所以你现在为什么要走?”
这话简直像是胡搅蛮缠,明寒衣刚说完就觉得脸上一阵发烧,紧接着,她便听见晏棠低低笑了声,用一种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坦荡语气说道:“我受了重伤,很快就会昏过去,若你不肯照顾我,我当然只能去找姜东离。”
明寒衣目瞪口呆。
可她来不及多想,也没有机会讨价还价。因为下一刻,晏棠便瞥了眼她握在自己腕上的手,淡定道:“你还不松手,我就当你同意了。”
明寒衣不禁错愕万分:“你等……”
话没说完就停住了——晏棠已经合上了眼,毫无预兆地朝着她倒了下来。
明寒衣:“……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