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寒衣呆愣了好半天。
终于,她木然地张了张嘴:“……啥?!”
晏棠没有回答这一脸呆滞表情的女贼,仍用惯常那种淡定的语气继续道:“你爹娘既然是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为何会逼着你去各处官府大宅搜查、偷取可能与救你的恩人有关的线索?”
“这有什么奇……”
说到一半,明寒衣突然闭上了嘴。
她眼珠子转了转,渐渐反应过来,过去大约是出于为人子女本能地不愿意去怀疑亲长,又或者是长年累月间习惯了这种说法,她一直并不觉得如何,可此时被人一说,却忽然意识到,如果站在旁观者的身份上来看,整件事情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有恩必报”这四个字好像确实跟她爹娘扯不到一起……
晏棠又问:“他们可曾尝试帮你恢复五岁之前的记忆?”
说不上为什么,但就在听到“五岁之前”这几个字的时候,明寒衣只觉胸口忽然无端地一阵发紧,犹豫了下,点点头:“有。而且一直在尝试,但没有任何成效。”
回答完了,她沉默一瞬,神色间浮上了些许阴霾:“你的意思是,他们根本不是想要报恩,而是在发现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乌蒙王陵的位置之后,就转而想要通过救了我的恩人来寻找线索?”
这个猜测无疑剥去了当初那些理由外面的所有看似温情与堂皇的装饰,近乎残酷地展露出了另一种可能,但或许这也是最贴近事实的一种可能。
明寒衣的父母,明暲与邵琪夫妇两个最真实的目的,和移星阁一样,竟然也是找到那座神秘的乌蒙王陵。
明寒衣不由蹙眉低喃:“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的答案晏棠也无从知晓。
但无论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至少可以确定,肯定不是他们所宣称的为了躲避南疆战乱而避免居深山村寨的普通机关师。
甚至就连他们一连十余年长居双水寨、暗中寻找乌蒙王陵的原因,也一样是个谜团。
可惜即便做了层层遮掩,他们多年来在暗中进行的动作仍然还是走漏了风声,让有着同样目标的移星阁找上了门来。
这样说起来,那场火,火场中的两具替死的尸体,多半就是明暲夫妇在发觉不对的时候为了金蝉脱壳才布下的,然而,既然他们现在能够掌握明寒衣的行踪,并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也就意味着当初那番自以为聪明的布置并没有达到预想中的效果。
他们显然没能成功逃脱,最终还是落入了移星阁的手中,只能听命行事。
想到这里,晏棠微微眯了下眼,近乎无声道:“金印……”
明寒衣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觉心中乱糟糟的,思前想后也理不清思绪,在地上来回转了好几圈,终于忍不住沮丧地往床前一蹲,捧着脸盯住晏棠:“你说,那个劳什子的乌蒙王陵究竟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就一眨眼的工夫,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在找它似的!”
晏棠:“……”
明寒衣盯了半天,只在那张假脸上读出了木然,顿时更丧气了:“你也猜不出来吗?”
晏棠依旧没有回答,也没有提及猜测中的岑清商与移星阁都在追寻的,那枚代表了南疆王权正统的国主金印——毕竟这依然无法解释明暲夫妇的目标。他淡定地回视过去,低咳了两声,将目光落到她鼓起的腮帮子上:“不,我只是觉得你现在看着像只池塘里的跳蛙。”
明寒衣:??
她愣了愣,突然腮帮子一收,“腾”地窜了起来:“你这人怎么——”
晏棠面不改色,淡淡评价:“更像了。”
明寒衣差点真被气成一只蛤蟆。
见她被气得张牙舞爪快要上房,精神头却也因此恢复了几分,晏棠才半合上眼,靠回床头:“不必担心。无论他们有什么目的,只要不想闹得唐门那些毒物倾巢而出,便不会轻举妄动,至于以后的事情……等我好了再说。”
明寒衣悻悻“哦”了一声,立即嘴硬道:“谁担心了!我就是想不明白这些破事,随口问问你……”
说着说着,瞥见晏棠了然的神情,声音顿时没了底气,郁闷道:“……行吧。那咱们还住这儿吗?万一明天我爹娘又找过来,我……”
她低头用指尖抠着床边的雕花,沉默了下去。
晏棠安静片刻,沉吟道:“你不想见他们,却又放不下他们,怕移星阁对他们不利?”
这一回,明寒衣没有反驳,只是把脑袋埋得更低了。
晏棠静静地看着她,忽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也是他自己这些年里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的爱恨好恶一向简单明晰,喜欢的便要接近,讨厌的便立即远离,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中间从没有过模糊晦暗的部分,更不会将情绪浪费在不相干的人或事上面。
可明寒衣不一样,她看着洒脱又机灵,实际上心里却早已被扯不清的爱恨恩仇搅成了一团,本该最亲密的父母视她为工具,信赖的师父一心想要她的性命,就连自幼立志要去报恩的救命恩人的儿子,也不知究竟转着什么念头……
在她的生命中,有太多温情往往只一转身就露出了獠牙,然而,偏偏在那些青面獠牙的狰狞面目之下,却又埋葬着她珍视而难以割舍的记忆……
就好像到处都是混沌的灰色,既没有影子,也透不进光。
默然许久之后,晏棠慢慢地坐直了身体,抬起右手,动作很轻地将手掌按到了明寒衣的头上,在她诧异的表情里,指尖一点点下滑,从头顶的发旋落到她颊边,然后捧起了她的脸:“不想见就不见,我来应付他们。”
明寒衣倏然睁大了眼睛。
紧接着,她张了张嘴,大惊小怪地轻呼起来:“你、你你你……你这木头怎么也通人性啦?”
晏棠:“……”
他撤回手,翻了个身重新躺下,拉起被子,面无表情道:“我又想了想,还是算了。”
明寒衣笑嘻嘻地扑到了他身上。
晏棠抬了抬手,似乎很想把她掀下去,但不知为何,最后又放轻了动作,只在她背上轻轻按了一下。
明寒衣又笑了,把脸埋在晏棠胸口,深深地嗅着那里隐约的血液与草药混合的气息,良久,小声道:“放心,我知道的,我还有你呢。”
……
果然不所料,第二天一早,明暲夫妻俩就又出现在了客栈里。
这一次前去应付他们的是晏棠。
那夫妻俩虽然见过移星阁给出的画像,奈何上面是张平平无奇的假脸,而晏棠最近大概已经破罐子破摔,易容起来十分随心所欲,往往前后两天的长相都完全不一样,以至于明暲夫妇第一眼瞧见开门的年轻人的时候,根本就没将他与那个据说在南宛城搞出了不少麻烦的宣青之徒联系在一起。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开始有点相信自己是真的找错地方了。
明寒衣躲在帐幔低垂的床上,听见外面隐约传来的道歉,脸色不禁十分好看。等到关门声响起,才心情复杂地跳下床,摇头晃脑:“夫君呀,奴家真没想到,你唬人的本事居然……”
还没说完,晏棠忽然偏过头,定定地看她:“事不过三。”
明寒衣呆了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晏棠按着腹部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处,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慢吞吞道:“鹿苑是第一次,现在,第二次。”
明寒衣更加一头雾水:“什么?”
但刚脱口问完,不知为何,她就突然福至心灵地反应了过来。
刚到鹿苑英雄会的时候,她生怕暴露身份,便自作主张地对外宣称是晏棠的新婚妻子,而现在,为了骗过她那对讨债的爹娘,她又开始故技重施。
“那……”明寒衣怔了怔,突然有点缘由不明的忐忑,伸手去按他刚刚举起来的茶杯,小声试探,“过三了会怎么样呀?”
晏棠淡淡瞥她一眼,手腕一转,绕过了她的阻挠,把杯子凑到嘴边,将里面的清水一饮而尽,随后就若无其事地又回床上睡觉去了。
明寒衣:……
这块缺了大德的死木头!
她脸上隐隐发烫,有些气恼于对方在这个话题上的虎头蛇尾,又忍不住生出一丝羞窘,心里嘀嘀咕咕了半天,小小地哼了声,磨牙道:“我走啦!不管你了!”
等了片刻,床上传来平静的一声:“如果岑清商问起,就告诉他,我随时可以出发。”
明寒衣一下子泄气:“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昨天入夜的时候,一支常常往来此地的熟面孔商队正好到此投宿,而其中一名不起眼的商队伙计刚一进入客房,就摇身一变,恢复了本来面貌,正是改头换面前来会合的岑清商。
而此时明寒衣装作赌气,其实也正是要趁机去找岑清商一起商议一下往后的安排。只是不成想晏棠看着跟块木桩子没什么两样,心里却比鬼还精,仿佛从来就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一句话便戳穿了她的打算。
她就忍不住无声地咕哝了一句,回头恶狠狠地做了个鬼脸:“好啦好啦,知道你防他跟防贼似的,我不会说漏嘴的!”
说完,便拉开门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