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明寒衣原本不知道内鬼究竟对他的属下们说过些什么,在这次登门搜查过后,她也能将实情猜到了个七八分。
而这些猜测,在当天深夜迎来一位鬼鬼祟祟的客人之后,就变得更加确定无疑了。
姜东离轻而易举地避过了客栈内外守着的愣头青捕快们,摸进了明寒衣的房间里,刚关上门,目光往里面一扫便皱眉道:“伤势如何?”
晏棠靠在床头,人已经醒了,似乎刚刚擦过脸上的冷汗,还未来得及重新易容,难得地露出了本来的模样,长年不见天日而显得的苍白的面容上隐隐带着病色,再配上那双幽如深潭的眼瞳,竟莫名地透出一股鬼气。
听到问话,他也没张嘴,只是有些倦怠似的往自己腰腹间瞥了眼,慢腾腾地“嗯”了一声。
鬼才知道这一声是什么意思。
明寒衣习以为常地一摊手,叨叨咕咕:“你吃面还是馒头呀?嗯。今天去郊外还是后街?哦。要偷东西还是杀个人哪?好。——啧啧,姜大捕头,你现在知道我每天跟这玩意说话有多糟心了吧!”
姜东离脸又黑了一层。
他身后倒是传来一声忍俊不禁的低笑。
明寒衣视线被遮挡,听到声音才注意到后面还有个人,微微一怔,想到了什么,从床边跳起来冲过去,一看清那人的样子,便绽开了个大大的笑容:“瞿差爷!你的伤好啦?”
说到这,又一敲脑门:“对了,昨天听说刺客有两个的时候我就该想到另一个人是你!听人说你腿上还有些不利索?有没有再找个好大夫瞧一瞧?”
她一连声追问下来,让瞿一鸣颇有些吃不消,咳了声,抱拳冲她一礼,又遥遥对着病床的方向致意:“当日火场救命之恩,还没有来得及当面谢过明姑娘和晏……公子,多亏两位,在下如今已经无碍了,只是眼下情势扑朔迷离,姜捕头以为在下隐在暗中更为有利,在下这才没有在明面上露面,还望两位见谅。”
明寒衣恍然。
姜东离要追查内鬼,手下最信重的小武等人被贼人盯上,差点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在这个时候,确实带着个不在敌人防备范畴内的帮手更加便利安全。
而晏棠关注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事情。
自从宣青过世姜东离收到亲信送来的密信,他便隐约推测到了送信人的身份,但直到今日,他才确定了姜东离究竟信任瞿一鸣到什么地步——瞿一鸣没有如惯常一般用“大侠”“少侠”之类的名号称呼他,而是在犹豫停顿了一下之后改了口,毫无疑问,这位瞿差爷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其实与那些冠冕堂皇的名号并不相符。
也好,不必装作名门正派,接下来行事也会方便不少。
他便撑着床边慢慢站起来:“接下来——”话没说完,身体忽然不受控制地一晃。
明寒衣顿时把喋喋不休的寒暄憋回了肚子里,像只发现了天敌似的兔子似的猛地蹿了出去,在晏棠倒下之前稳稳扶住了他,呲牙咧嘴地抱怨:“自作自受!谁让你跟唐朝暮说要下重药的!那女人小心眼着呢,我看她巴不得一副毒药毒死你了事!”
然而话说得再凶,仍遮掩不住细微的颤音。
自从相识以来,晏棠前前后后受过很多次伤,有的轻有的重,但或许因为对于江湖人而言受伤本就是家常便饭,又或许因为每一次他的表现都太过平淡,无论是仿佛在掌控和计算中的昏迷,还是苏醒后立刻恢复如常的行动,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个可笑的幻觉,就好像他真的与她做出来的那些木头玩偶没有什么区别,哪怕被砍成几片,只要换上新的零件修修补补,便又会完好如初。
可直到刚才,感受着怀中那具身体透出来的虚弱无力之感,明寒衣才突然意识到,他其实也不过是个与她一样只有一副血肉之躯的普通人罢了。
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无端地有些难受。
或者,更像是……害怕。
晏棠却毫无察觉,顺着她的力道慢慢坐回去,点了点头:“我确实低估了唐门毒药的效用。”又思考了一会,认真地发表意见:“下次减两成分量比较合适。”
明寒衣差点背过气去。
晏棠完全无视了她仿佛要掐死自己似的眼神,淡定地冲着屋子里另外两人一点头:“余毒未清,我还是不过去了。”说着,从床边摸到一条布带,微微使力,原本轻飘飘的带子一探一勾,便如根长钩子般,将不远处桌边的灯盏勾了过来,然后是同样放在桌上的纸笔。
瞿一鸣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半晌,窥了眼上司的表情,发现姜东离那张棺材板脸好像也有抽筋的预兆。
晏棠却没有继续谈论自己的打算,静静等着眩晕与不适感减轻,随后说道:“他们确实是跟着老上司李直入蜀的,总共大约有十人,其中六人已来了客栈保护岑清商。”
他谈论的自然是早些时候把客栈搜查了个底朝天的六扇门捕快们,这些消息都是当时从纪冉等人的言行中透露出来的,因为不是什么秘密,自然也就无人刻意隐藏。
明寒衣瞥了眼姜东离,又冷冷补充:“我看那几个傻小子的反应,应该全都拿你当坏人呢。”
瞿一鸣一怔,但姜东离却并不意外,早有预料地颔首道:“内鬼一事闹到现在,上头恐怕也有所耳闻,所以必须得有个交代。”
而那个最终被推出去认罪伏法的人,要么是李直,要么……恐怕他自己就会被反咬一口。
显然,李直也预料到了这一点,所以这次带着入蜀的全都是涉世未深又对他推崇备至的愣头青。
姜东离眼神微微暗了一下,冷声道:“可惜,他不仁我却不能不义,那十个人仍旧是我六扇门的弟兄。”
明寒衣不自觉地去看晏棠的反应。
然而她看到的仍旧是一派淡漠。
晏棠半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双手交叠放在被子外面,指尖也不曾稍动一下,就好像“投鼠忌器”这几个字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影响,他也并不觉得己方这几个人将要为此多承受的危险有多难以接受似的。过了小半刻时间,他终于偏过头,气力不济一般轻声道:“既如此,就再多等几天吧。等我多恢复一些,才有把握保住他们的性命。”
姜东离略作沉吟,点了点头:“那就半个月后——”
话没说完,晏棠便打断道:“七天。”
姜东离皱眉:“你的伤势?”
晏棠:“七天。”
两人对视片刻,姜东离叹了口气,但正要答应下来,旁边突然传来个声音:“十天。”
两人全都愕然看过去。
明寒衣袖手靠在床柱边上,见状一呲牙,笑得温柔极了:“你乖乖休养十天,或者我再捅你一刀,让你躺满十天,你自己选。”
晏棠:“……”
可怜他自觉要强了半辈子,从来说一不二,谁知最终还是不得不在那张磨着牙的甜蜜笑脸下屈服于现实,无可奈何地闭上眼:“十天。”
明寒衣笑得更开心了,宛如一只刚咬死了十只肥鸡的小黄鼠狼。
……
但定下十日之期,并不意味着这十天里便始终风平浪静。
不如说,事实正好相反。
就在那次密会之后的翌日,岑清商就再一次遇刺了。
纪冉与其他五名捕快分成两班,三人在内,三人在外,在外者时刻关注着进出客栈的人,时刻警惕,一旦有风吹草动,便立刻示警,而若没有听到警哨的时候,在内轮班的三个人便可以稍微放松些许,休养精神、恢复体力。
以他们的身手和数年间经受的训练,这本是个相当稳妥的安排——尤其在内部还有岑清商自己的商队护卫,外部街巷上遍布唐门子弟的情况下。
可意外偏偏就发生了。
风和日丽的午后时分,端午过后的日头正在一年中最炽烈的时候,热度和光亮毫无保留地洒向唐家堡外的集镇,仿佛任何阴影都无所遁形。
扮作乞丐窝在客栈外面的捕快王乐被晒得有些口干舌燥,不由自主地往旁边客栈大门瞟了一眼,鼻端仿佛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酸梅汤的味道。
不,还真不是错觉。
曾被他们着重关注过的那个美人大盗手里提着一瓮街尾药铺特制的解暑酸梅汤,正在往客栈里面走,进门时,还不胜暑热似的抬袖轻轻拭了拭汗,身姿纤秀又袅娜,若不知她的真正身份,单看这一幕,简直赏心悦目极了。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王乐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随即就强迫自己转开视线,继续关注四周是否有异状。
一片平静,一如既往。
但还没等他脑海中萦绕的酸甜味道彻底散去,突然间,客栈大堂的方向就响起一声暴喝!
“来人!有刺客!”
王乐懵了下,脑中紧绷的线像是乍然断开,不及反应,已本能地弹起身来,疾冲向客栈大门!
仅仅片刻光景,他赶到时,屋子里已经混乱至极。
桌椅歪倒,客人抱头逃窜,另一边,明寒衣那只装着酸梅汤的小瓮碎成了几片,酸甜的香气充满了整个大堂,而她自己则已抽出兵器,与一个黑衣人打成了一团。
可惜这飞贼硬碰硬的真功夫实在有些不济,只能靠轻功身法与手中兵器的诸般变化勉强拖住对方,短短片刻间已见颓势,见到王乐几人赶来,她面色一喜,却正因这一分神,不慎被刺客于肩头拍中一掌,登时被击得倒飞出去,还没起身,先吐了一口血,似乎已有些支撑不住了。
王乐不敢怠慢,连忙拔刀与赶来的两个同伴一齐冲上前去。
那黑衣人的身手却比他们预想中的可怕数倍,只一人一剑,便让三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强烈的被压制之感,仿佛他们在这一刻全都变回了蹒跚学步的幼儿,正在被街上的壮汉教训一般。
刺客手中软剑细而长,仿若一泓寒泉,又如灵蛇,剑势变幻无常,却招招凶险之极,无数次,王乐明明已经挡住了对方的攻势,可下一瞬,那水色的剑光就又轻盈回转,绕过阻拦,直奔他的咽喉。
旁边两人想要帮忙,一左一右默契攻向刺客两肋,意图逼他后退。
可谁都没想到,那刺客竟然半步不退,只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姿态向后一仰,让过攻击,随即腰身一拧重新弹了起来,就趁着两人收势不及,猛地挥剑横扫!
纤细的软剑之中灌注内劲,龙吟之声乍起,避无可避地袭来,眼看着就要将两人拦腰截断!
王乐怒吼一声,但步法招式皆已凌乱,一时间竟然难以重整攻势。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脆响,那道志在必得的剑光竟莫名其妙地一颤,险之又险地让两个捕快捡回了命来。
王乐连忙趁势重振旗鼓,奋力攻上前去。
紧接着,纪冉的声音也从通往后院的门口响起:“大胆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那黑衣刺客偏了下头,眸色隐藏在面具深陷的眼窝里,看不出喜怒,但源源不断赶来的援兵似乎还是让他产生了忌惮,他像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收了手,软剑“叮”的一声,堪堪抵在了王乐全力挥下的那一刀的刀尖上。
他漆黑的面具底下隐隐发出一声沉闷嘶哑的冷笑,嘲弄道:“废物。”
言罢,丝毫也不恋战,闲庭信步般从大门走了出去。
纪冉等人连忙追上,可出了客栈,左右望去,却怎么也不见那黑衣刺客的身影了,迎面赶来的几个唐门子弟也同样一无所知,就好像那人在这短暂的瞬间里凭空溶解在了人潮之中一般。
纪冉觉得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扇了个响亮的耳光。
而与他相比,王乐几人感到的除了屈辱,还有后怕和羞愧,三人返回客栈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到正靠着墙壁运气疗伤的明寒衣旁边,对这被他们不知腹诽了多少次的女贼深深一礼:“刚才多谢明姑娘援手!救命之恩,我等必涌泉相报!”
明寒衣睁开眼,目光奇异地看了几人一眼,不置可否地“嗯”了声,慢慢起身,去刚才他们缠斗之处摸索了一会,从地上捡起了根银针,收回袖中:“别让别的客人踩到了,上面有迷药呢……”
王乐几人:“……”
明寒衣嗤笑一声,抹了抹嘴角没擦干净的血迹:“报恩就不必了,要是过意不去之前偷偷骂我,就帮我去街尾买点酸梅汤吧。晏公子等着喝呢。”
王乐心下有些为难,不大敢擅离职守,可想到刚被人救过命,还是犹豫地点了点头。
但他还没迈步,纪冉就突然问道:“等等,刚才你们示警为何晚了一步,竟然让刺客冲进了客栈大堂?”
“啊?”
此言一出,王乐几人都愣了。
王乐皱眉道:“不是我示警的,我也是听到示警才赶来的。”他左右看看,问同样在外面值守的同伴:“是你们么?”
另两人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王乐神色渐渐变了,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低声道:“我们听到的就是客栈大堂传来的声音。”
纪冉愕然睁大了眼睛,他身边也应当在客栈内部轮值的孙牧之更是面色骤然煞白。
“调虎离山!”
他们竟然被刺客用同一种法子骗了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