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栗自打被楚御衡送出宫,就被安置在熙善街的一处宅子里。
当下闻栗也是有了官位的人了,住在楚御衡赐给他的府邸上,日子过得也算快活。
虽说楚御衡因为当初闻栗派人对华淮音和容暮动手的事情大动怒气,但到底没动了闻栗的官职。
闻栗这几日依旧在解决牢狱里的案子。
处理公务之余,闻栗倒是得了新的消息,也不算私密的消息,毕竟一国丞相死在火海里的事已闹得满城风雨。
真是好笑,他还没对容暮真正动手,容暮就一把火死在了自己的屋子里。
不过也是可惜,若是那把火能连带着将华淮音也一同烧毁,那该多好。
华家的人,都该死……
该日午后,从天牢里回府休息,闻栗尚且不知有人要来寻他。
方脱了外衣,闻栗着着精致的里衣落坐在榻上,就见府上侍卫拦不住的一国帝王踏着步子夺门而入。
闻栗眼里流过一缕流光,手刚搭在腰带上,当下放下搭在腰侧的手,闻栗躬身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闻栗还维持行礼的姿势。
垂下脖颈,闻栗等着楚御衡让他起身。
但楚御衡自打进屋后就一言不发。
此刻,楚御衡看向闻栗的双眸晦涩如深。
沉闷中,闻栗微微抬头,一双大而透亮的鹿眼和楚御衡凶恶的鹰眼直直相对。
楚御衡无声抿紧了唇,就是这个眼神——同他少时,在凉亭里清醒过来时见到的眼神一模一样。
圆目微瞪,浅褐色的瞳目全然映照着自己的脸,乖巧,无辜,一副可任意揉捏的样子。
闻栗却被楚御衡这般视线看的眸光一紧,嘴角扯出一抹笑,他尚且还维持着行礼的姿态同楚御衡言笑。
“陛下今日怎么来了?”
楚御衡偏首却不答:“起身吧。”
小宣子从一旁将椅凳挪了过来,楚御衡也不坐。
当下氛围不算融洽。
小宣子看看红衣的闻栗,再看看目色冷凝的帝王,微讪后托起拂尘弓腰离开。
等屋中再无旁人,楚御衡目光如炬地看着闻栗:“当初朕同你第一次见面,许你日后若有难则投奔朕,你可还记得?”
闻栗蓦然松了一口气。
他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楚御衡这般严肃的就到他府上,没想到楚御衡来就是想同他回忆往昔……
知晓自己是靠什么能留在楚御衡身边,闻栗迈步到楚御衡面前,直到二人不过半臂距离,闻栗才忽就一笑:“那是微臣同陛下第一回相见,怎能不记得?陛下当时躺在亭子里,还是微臣一直守在陛下身边呢。”
闻栗说这话时眉眼带笑,还轻轻松开了腰带,暗示之意明显。
闻栗比楚御衡的个子要稍矮些,此刻微微弯着上半身抬眸瞧他,自然让楚御衡可以占据着从上而下看去的地位去看他。
这个角度的闻栗只要微微向前几寸,就能抬头蹭到男人有如刀削的下颌。
可闻栗并没有,他说素来说话就像裹着蜜糖一般,甜腻腻的。
这会儿也是如此。
就因为楚御衡喜欢,当下他所有的动作,包括他维持的亲密但不过于亲昵的距离,以及他看向楚御衡时裹挟着全然的信任与爱慕的双目,都经过了精细的调整。
他要勾着这男人主动,才能让楚御衡对他念念不忘。
但这次不一样,男人并未低头。
不仅不为所动,还展臂推开靠得过近的眼前人。
看着不知何时露出半个肩骨和胸前风光的闻栗,楚御衡将闻栗滑落到臂弯的里衣扯了上来,面色变得严肃起来:“朕今日问你,当初救朕的到底可是你。”
揪着衣领的闻栗微愣,很快又展颜发笑:“陛下这是何意?居然怀疑微臣同陛下少时那场初遇!?”
“朕醒来见到的的确是你,但朕不知有救朕的可还是你……”
这句话从男人低沉的嗓子里流出,有些过分压重了音调,尤其后三个字像是用小锤敲着闻栗的心,无形地逼得闻栗说实话。
闻栗眯着眼眸,当下也明了楚御衡并非一时兴起才过来盘问他。
这恐怕是知晓了些什么。
不过他自始至终都选择了去骗楚御衡。
要瞒,那他必须得有百分百把握瞒住,否则,但凡他何处露了马脚,他的下场也不会算美好。
毕竟楚御衡倨傲,哪能受住别人的欺瞒,更别提如他这般胆大,还把这个关键的问题模糊了近十多年。
他当初一口咬定就是自己救的人,是他守在楚御衡身边,才换来多年后如此多的便利。
尝过了甜头,他哪肯轻易放弃。
所以闻栗当下看着楚御衡的严肃面容,笑笑将自己松垮了的衣衫整理整齐,平静地选择了继续隐瞒。
“当初的确是微尘救的陛下,微臣还一直守在陛下身边,等陛下醒来……”
“可有人说当初不是你救的朕?”
“……”楚御衡的话让闻栗惊悸,“何人敢说假话敢骗当朝天子!”
闻栗虽不知当初楚御衡为何突然晕厥,但他知晓自己仅凭当初等在凉亭里陪护的半个时辰,就换来如今这万般般好处。
若楚御衡现在寻到了当初救了他的人,会不会许上更多……
那日救楚御衡的人不过闲散僧人,怎会在多年后还重现灏京。
就此,闻栗微眯着眼,挑眉看着面若寒冰的男人,避重就轻:“陛下今日怎么又提起这事了?那是我同陛下的第一回相见,我怎会记错,陛下不还说了,日后我若有有难,便可来投奔陛下,这番情谊岂是别人能轻易记错的?”
可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会很快生根发芽。
楚御衡摇摇头,仍在灼灼地看着闻栗,似在思索闻栗时刻说的是否是真话:“可你明明见过那人。”
“何人?”闻栗牙尖发颤,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和失控。
楚御衡面色阴冷得可怕:“真正救朕的人。”
闻栗默然,实则脑海有一身影拂过,但他咬死:“陛下在说什么笑话,自始至终就无旁人,一直都是我。”
随着闻栗确切的一声回复,氛围陡然僵凝了下来,楚御衡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一言不发。
寺里的净德法师明明说的特闻栗相反,救他的人不是闻栗,况且救他的人将他交付给闻栗,那么这二人其中必有交涉,可现在闻栗却说自始至终只提了自己,没提那人……
玉配断裂的雕纹钝着楚御衡的指腹,昔日他雕琢玉佩精细润滑,现下弧度多突兀尖利。
就像在提醒容暮不在以后,他身边诸事万物皆为不顺。
“朕信任你,才会当初就许你那份诺言;可朕发现你并非值得朕信任……真要朕拿出确切的证据,你才肯承认你昔日说的都是谎话么!”
楚御衡摩挲玉佩的手骨突兀扬起,上头的青筋微微跳动。
“陛下!”闻栗目光僵直的看着眼前人。
他不知楚御衡为何会这般问,但此刻楚御衡显然知道了些什么。
闻栗才明白刚才自己选择说谎的那句有多不对。
但他咬了咬唇欺身上前,双臂紧紧抱着楚御衡臂膀时,眼里还渐渐蓄了泪:“陛下居然这般不相信我吗?”
相信二字,多么讽刺。
楚御衡眉宇震怒而动,挥开交缠着他右臂的红衣男子。
看着闻栗倒在榻边捂着脸哭泣的模样,楚御衡丝毫没软下心:“你明明知晓不是你救的朕,你却冒名应下这份功劳,而你同样也见过那人,可你现在却对朕说你不曾见过!”
闻栗瞳孔紧缩,此刻他手脚冰冷的可怕,但他依旧努力抑制身上的颤抖:“可即便我见过那人,那又怎样,陪着陛下醒来的是我,守着陛下,直到陛下被侍卫寻到的也是我,陛下不能因为我不是初初救了陛下那人,现在就反而责怪于我。”
“朕没有怪罪于你……”
看着还在狡辩的闻栗,楚御衡就如风暴天被摧折的枯树。
蹲下身子同地上的闻栗平视,楚御衡此刻的怒意远比面上燃烧的更旺,可说出口的话却万分的轻柔。
就像春日的飘絮,微风一吹就随意飘过而不知去向。
“闻栗,朕给你的信任已经足够多了……”
“因为这份信任,朕才会在去年你从敌国间来灏京时好好照料你,让你安置在皇宫里,穿金戴银;朕才会在和你一夜春风后心有不忍,还将你继续留在宫里思索补偿的法子。
更有甚者,因为信任你,朕才会在容暮回京后还不曾处理好你的事,还为你恩情的存在,而屡次和容暮起了不和。”
这些都发生在容暮葬生火海的前一月。
是他让容暮离世前都还不曾拥有快活欢愉的心绪。
这话说完,楚御衡自己都觉得自己该招人耻笑。
容暮爱慕了他那么多年,陪着他那么多年,自己却因为虚妄的一份恩情而错信他人。
何其可笑!
最后天子下令夺去闻栗的官位。
闻栗的手指紧紧抓着床踏的木板,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敢思议:“陛下不能因为这么一件事就夺了我的官职!”
“朕怎么不能,朕是一国天子,朕现在只恨会因你而同容暮生了嫌隙。”
“生了嫌隙?”
闻栗手脚瘫软,他努力撑着床榻起身,站起时佝偻着腰:“陛下对容暮那般好,就不想知道容暮那日进宫时在想些什么吗?”
听闻栗提到容暮,楚御衡手背的经脉狰狞暴起,痛苦与悔恨全然出现在他的面上。
“你不配提他!”
闻栗向楚御衡一步一步的逼近,但以往温顺早已消失不见,宛若下一瞬突然会露出尖利嘴牙。
此刻的闻栗已经有了破罐子破摔的神色:“容暮自从北疆回来,就知道陛下会偏信我,宠幸我,甚至还认为我的地位远在他之上。”
“朕说了,你不配提他!”
“我不配……陛下就配了吗?”
“朕……”
“陛下也不配。”
看着顿时哑然的天子,闻栗轻轻嗤笑一声,最后出口的那话像惊雷轰炸在楚御衡脑海里——
“那日他在御书房外,可清清楚楚听到陛下纵容了我对他出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