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年初起,整个朝堂笼罩在阴影当中,朝堂上官员能力欠佳,君臣之间不断爆发争论。
而闻栗被贬官后,后人又翻出他的案子来。
在闻栗手底下,有罪者被重新抓捕归案,施以处罚,虽说也稍显公正,但期间量刑过重,罪不当罚,叫苦者众。
更有甚者,好些本无罪过的犯人身受重刑,后半生颇为惨淡。
提及这一类人,楚御衡不免心痛,容暮曾经就是这般——
虽无罪过,却也在牢狱里受了一身的鞭刑。
苦痛之余,楚御衡痛心疾首,整改牢狱刑罚。
原本在火上炙烤着的廷尉周成孔近来松了一口气,当初他拜见还未亡故的丞相大人时,丞相大人曾给他留下锦囊妙计,那里头可不止应对闻栗的法子,更有牢狱整改的数项方案。
原来丞相大人早有整改之意,只是朝务颇重,分不出精力处理这事。
现在陛下提起,廷尉周成孔便一一献出丞相的法子,但他提明这是容暮生前的意思,陛下神色略微恍惚,到也没有之前那般寒戾。
只让周成孔将丞相大人昔日给他的文书都交过来。
朝堂如此,后宫也不平。
自打楚绡宓出宫去清泉寺上香后,没几日就到了楚绡宓的诞辰,楚绡宓生辰一过这就意味着楚绡宓年岁已近,该选额驸了。
可楚绡宓心不在此,楚御衡问询原因,楚绡宓也不多言;兄妹二人还因这事争吵过几番,最后楚绡宓拒绝意味明显,此事只得不了了之。
但这灏京浓云尚且飘散不到惠水以南。
惠水以南,便为江南。
占据江南平原最好地域的陵岐郡更是如此。
陵岐郡四季如春,即便到了秋日时节也气候温和舒宜,尤其到了八月时节,金桂飘香,其间混杂着橘枳的香气,格外清新爽人。
陵岐郡南街的一处府邸正热闹着,里头仆从虽不多,但此刻正迎在门外,其间一略显青涩的少年尤其打眼。
少年年纪看着不大,十岁出头的模样,头上的黑发浓郁,但长度堪堪过了肩头。
这人正是当日和容暮一同从京都清泉寺下山的小和尚,如今他已正式入俗世,还从容暮那里求了个名字,叫做何朝。
毕竟不论是灏京还是灏京城外,对佛门行者的禁锢并非那般严苛,若管辖得再为严苛些,容暮和何朝是断然不能仅靠着清泉寺净德法师的一封书信,就那么轻松往来于城墙内外。
但二人带着当初从清泉山上带下来的庙内文书,一路上尚且还算顺利,到了江南以后,何朝也不知容暮究竟有多少的门路,居然能在江南也有接应着的人。
只是初来乍到,钱财不算富裕,处处捉襟见肘。
好在二人都不喜大荤之物,那段日子尚且熬得过去,之后他们还是靠容暮的人脉渐渐在陵岐郡站稳了脚跟,后来还置办了宅子,也就是他们当下所住之处。
何朝之前还期待着下山的日子,但下山以后事事都靠容暮,这让何朝也有些沮丧。
如今更是如此。
容暮身子本就不算好,一月前去了陵岐郡南部的邰南郡采办,这一个月何朝白日里努力温书,就为着几日后的乡试做准备,容暮前几日的书信上说,容暮估摸着就今日回来,何朝便一直在外头守着他。
门外人时不时指腹扣着衣袖子,这样的小动作彰显何朝的微微急切。
而容暮的车马方才过了陵岐郡的城门,若是以往,他就靠着净德法师给的文书路过城门时还会被多打量两眼,但今日这低调但不失矜贵的马车里,还坐着江南第一富商沈书墨。
沈书墨出自商贾世家,家财万贯。
由这人递出去的公凭,远比扎根不久的容暮递送上,更为打眼。
守城门的人有些眼力劲儿,沈家在江南的地位大家都知晓,沈书墨但是经常往返陵岐郡城墙内外,这般大人物出行,守城门的人大都面熟。
有些人勿轻易得罪不得,守城人只随意看过文书,便将沈书墨一行放行。
看沈书墨不过露了个脸,马车就轻缓继续前行,车内喝着茶的容暮不免轻笑出声。
容暮的茶盏举过唇边,微微遮挡住单薄好看的唇瓣,但那声轻笑却直直被沈书墨纳入耳中。
“容弟,你在笑什么?”
沈书墨比容暮还大上两岁,许是商贾之家要四处奔走,他显得比容暮还要成熟得多,即便被容暮那声好听的轻笑声烫了心口,面色也丝毫不变,甚能唬住人。
容暮闻言,摇摇头:“只是感慨沈兄现在的确有排面。”
听容暮提到排面二字,沈书墨浓眉微挑,想到前尘往事,不免讪笑:“容弟还在记恨于我?”
“怎会。”自从他到了江南以后,连咳嗽的次数都少了许多,放下杯盏,容暮眉眼含笑,“若真的记恨沈兄,怎会千里迢迢地就过来投奔沈兄。”
至于排面二字,渊源颇久。
若往前追溯,便能追溯至二人尚未出名,还在灏京的书院读书的日子,那时容暮刚从清泉寺下山,便入了书院读书,而沈书墨更是被家中人砸了重金砸进了容暮所在的书院里。
那时沈书墨着实给容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初见时,容暮还以为沈书墨这人极好读书识字,不过怎的名字里面都带“书墨”二字,文卷之气四溢。
容暮后来才知,他们二人只有他一人一心向读,沈书墨则吊儿郎当,在书院里日日过得生不如死。
沈书墨更是在书院年末测业前,选择卷着包裹逃出去,临行前还特意到了容暮窗前作别,约定日后二人要都过得极有排面才约定相见。
不过由于沈书墨逃脱前弄得阵仗太过浩荡,最后还是被书院的人押送了回来。
但排面二字也在容暮心中留下深深的一道刻痕。
后来还真给沈书墨逃脱成功了,也不知沈家人如何训诫沈书墨,沈书墨不再被强压着头读书,回乡继承了家业,还把原本就富庶的家底翻了几番。
二人多年后再次相见,一个是在朝堂上没了姓名的素人,而另一个则是江南富甲一方的商贾。
众人都寻了自己的目标,唯独他迷失了最初始的路。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如今容暮唏嘘之余,不免好笑。
从陵岐郡的城门到容暮的宅子,还需要一些距离,一路上沈书墨挑挑拣拣,又从自己这回在邰南郡带来的好东西拨了一部分给容暮。
容暮笑笑,随着他说,但心里并没有收下的意思。
他从灏京过来江南已经够麻烦沈书墨了,这些钱财之物他目前尚能自己自足,并不需沈书墨这般。
饮了口邰南郡新购的茶,容暮掀开马车的小帘子,他置办的府邸就在不远处,似乎还有人侯在那处。
容暮眯眯眼,大底猜到何朝已经在外头等着他了。
就着不远的路途,容暮打断沈书墨的连连赠予:“沈兄,就快到我府上了,邰南郡之行还多谢沈兄多加照料。”
“容弟言重了,你我二人不用言谢。”沈书墨抬头看着外头,果然快到容暮的宅子了,心里兀自感叹这一行也太过短了些。
但沈书墨知晓谈及什么才能让容暮多说些话:“既然快到了,容弟就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了,为兄还得赶在日暮前回沈府去。至于我们这次南下新出的设计图案,为兄回去必会让绣娘们都以此为模板做出最新的服饰,最后的分成……还若之前那般如何?”
容暮轻抿唇瓣:“先前三七分我已占尽便宜,这回一九即可。”
之前的分成便是容暮三,沈书墨七。
但这次不同,这次沈书墨有意将他的设计图案推及到全江南,以至推行到江南四处的州郡,收益必为不浅。
“容弟你当真?”
将青竹翠盏里的最后一口茶汁饮尽,茶叶清香在唇瓣之间回荡,容暮微微侧首,言语认真:“嗯。”
“有钱为何不赚?”沈书墨皱了皱眉头,似有不解,“少了这一成的分利,最后落到容弟你手上的可就不多了。”
就差把“有钱不赚是傻子”这句话送给容暮了,沈书墨着实不懂容暮为何会突然自己降了利。
莫不是容暮从灏京里出来,连带着把脑子也留在灏京了。
“之前要三成,不过初来江南时钱财不多,需要购置房产,但现在衣食有余,便用不着那么多了。”
容暮很聪明,没有直接要钱,而是要了分成,每卖出多少匹布料,容暮就从里面抽成多少。
所以纵使这次他没去南下前去邰南郡,他每日所得的银钱也不少了。
况且容暮也知沈书墨这回若要继续三七分,回去后少不得被沈氏宗族的人言语问讯。
毕竟这回量数不算小,沈氏商户到时候若真要在全江南上了这一批新的衣料子,定然要被哄抢。
大利之下矛盾必然不小。
容暮不愿意让沈书墨难做。
最后两人还是在马车停步前商量好了分成,沈书墨被容暮这般一让利,着实受益了不少。
当下霞光万道,看着何朝扶着容暮下马车,容暮已摆手做出了作别的姿态,沈书墨突然言道:“容弟!”
容暮抬首含笑:“嗯?沈兄还有事?”
沈书墨认真地看着容暮,喉结微滚:“今明二日我要回族中处理事务,后日我便携着文书过来如何?”
“好。”
“那便说好了,后日我请容弟去城西的那家饭馆见,那家的点心极为不错,听说还请了灏京退休告老的厨子,说不准能做出我们当初在书院里熟悉的味道。”
城西的那处饭馆不算奢贵,但甚为清雅。
之前几次商谈,沈书墨都把容暮约在那处,这次也不例外。
所以容暮又清浅应下。
沈书墨默默松了一口气,最后瞄了一眼容暮,在这人尚未发现时,及时收回了视线阖上了车帘。
等沈书墨的车马消失在眼前,容暮才和何朝回去,何朝一路上抱着容暮的行李包裹,面色古怪。
等到了容暮屋里,何朝实在没忍住,将包裹放在桌上,用胳膊肘顶了顶容暮的手臂:“你才和那个沈书墨从南边回来了,后天还要约着一同去用饭啊?”
“去谈新的商务罢了。”容暮伸手抚平了方才被何朝顶出的臂腕衣褶子,也不在意。
“可你不觉得沈书墨对你有些过好了些么?”
“有么?”容暮略带狐疑地挑眉,解释着,“其实他对旁人都挺好的。”
沈书墨就是个极为热忱的人,对周围人都还不错,就拿沈书墨方才提到的糕点而言,他们同窗的时候,沈书墨还会时不时让陪读小厮给书院的学生们都送上灏京的糕点。
点心送来时还是温热的,人手一份。
所以他也并非是那个特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