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旸在黑暗中摇摇头,又想起沈夜可能看不清他动作:“我没见过宁教授,他在我们苏醒之前……我是说,他参与的部分要更早些,我被唤醒时他已经离开了亚华城。”
“我能再看看你的,那里吗?”沈夜盯着他发光的脖颈,“你的,后面。”
“当,当然。”如果你能说得别这么奇怪,让人菊花发凉。
白旸起身,背对沈夜坐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靠近,像只踩着肉垫的小猫,温热的呼吸吹在颈间带着溽湿水汽,然后,一只微凉的手抚上来。
白旸感觉自己漏电了,大脑片刻短路。
我就知道是他弄的,别人根本做不到。
沈夜珍惜地注视皮肤下那片萤绿,仿生机械神经传导装置模拟出人类的颈椎,难度在于同大脑和胸椎神经的连接,就像接水管的游戏一样,只要有一处没连通,就会有反射区被淹没。
白旸是他真正的限量版,难以复制的计算系统学与医学融合的奇迹。
除此之外,他一定还留下了什么神奇的东西,毕竟用如今的琉晶石芯片技术,水滴大小的触角便能实现一百多年前家用电脑的全部运算功能。
好在白旸是属于他的私有财产,他可以留在日后慢慢探索和挖掘,他喜欢这种需要耐心和勇气的寻宝游戏。
沈夜嘚嘚嘚跑回去,他没躺回被窝里,而是像伍尔夫那样,将自己的被褥拖到白旸旁边,滋溜一下钻进去。
“我想挨着你睡。”
沈夜的逻辑是这样的:
他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有美好和丑陋的很多面,有虚荣心和羞耻感,他不会轻易对另外一个人类表达好感或寻求安慰,但白旸不同,他是个ai。
这就比如人类不需要在自己的智能机面前装腔作势,他们不会在自/慰时刻意摘下触角,又总是通过它们搜寻自己最隐秘的共鸣,智能机了解他们最阴暗和不为人知的一面,但它从不批判或嘲笑。
所以,只要他想,他可以对白旸做任何事,他在白旸面前可以是真实的。
见白旸还傻愣愣地背对着自己,拧着脖子坐在那,沈夜伸出一条胳膊扯翻他:“最好的青年,躺下来睡觉了,乖。”
沈夜很快睡着了,白旸失眠了。
这么近的距离,他不用夜视也看得清沈夜的睡颜,漂亮的眉眼脸蛋透出孩童般的安然,不怕也不疼。
白旸心说,他真可爱,但如果我做了什么,无论是ai对人类,还是长辈对后辈,都有点不很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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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直接吃?”次日一早,沈夜盯着盘子里一块保持原样的营养膏,发出灵魂质问。
白旸忍了个呵欠,将自己那块塞进嘴里,生无可恋地咀嚼:“不然呢?你再用刀抠个脑花儿?”他起晚了,没时间捣鼓太复杂。
沈夜像被养刁嘴了的小鸟,不情愿叨了两口就只肯喝牛奶。这家伙没两天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分内工作都这么敷衍,我得想想作为一家之主怎么调/教他。
白旸伸过左手替他暖牛奶:“你能休假到什么时候?”
“过了元旦。”温热的奶香驱散了那点小不满。
白旸:“带你出去旅行?总不能一星期都闷在家里。”
沈夜:“我拿不到回厄尔斯的签证,ai过关也非常麻烦,最关键的……旅行需要钱。”
白旸:“我们可以自驾。”
沈夜:“机车自驾吗?没问题,等会儿就能去趟城里最大的超市,把电充满应该够一个来回。”“我们的钱还够买一箱营养膏吗?或者两桶牛奶?”
钱,真是一样很不浪漫的东西!
白旸妥协:“不然我们今晚去趟獾鼠夜市吧,网上说那里能淘到不少好东西,价钱也便宜,先把这个月熬过去再说。”
“明年我会想办法搞一辆车,再做点别的工作……不是你想的那种。”他闪了下瞳孔的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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獾鼠夜市位于c、d、e三区交界处贫民区边缘的一片烂尾安置工程,是个自主形成的黑市交易据点,最早用来买卖银獾和弹头鼠,也因此得名。
区划上来讲它有点儿三不管,因此得以长期存活。
弹头鼠就是沈夜在河姆案作证时用来举例的那种小东西,身材只有普通田鼠的四分之一,脑袋尖尖像子弹头,蹿得飞快不容易捕捉。
但这小家伙皮毛光亮、肌肉紧致,且繁育、生存能力极强,暮星上多得是。
不少穷人开始捕猎弹头鼠,起先是为了吃肉充饥,它的肉质从味道和口感上来说比营养膏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后来有人发现了它们身上更值钱的宝贝,于是弹头鼠的皮毛被剥下来卖给制衣商人。
这些商人用弹头鼠的毛皮拼接后能缝制出和水貂裘不相上下的高档成衣,价格却只有十分之一,因此很有市场。
弹头鼠身价倍增,从阴沟里食腐的邋遢鬼变成浑身是宝的小可爱,引来无数捕鼠能手。
小东西长着尖利的牙齿,常有人被它们咬伤,但好在伤口感染致死的几率很低,仅有十万分之一,所以暮星的捕鼠事业一向如火如荼。
当局也对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小小的弹头鼠解决了许多人的吃饭问题,甚至成了暮星出口的支柱产业,比许多公务员还能干。
后来这处不受管控的集市渐渐热闹起来,卖什么的都有,吸引了大批客源,无论是厄尔斯走私来的低价货还是暮星黑作坊生产的高仿品,在这儿都能找到买家。
甚至据说,只要你有钱有门路,连身上零件和琉晶石都能买。
“鼠肉好吃吗?”白旸边走边问,好奇地看向路边摊摆放的一只密网铁笼,里面挤着十来只弹头鼠,可能是展示的样品。
挺萌的,小家伙很像古早的一种拉绳玩具,屁股滚圆,脑袋是风阻很小的圆锥形,鼠如其名,怪不得是速度型选手。
沈夜和他两个人都穿着宽大的防寒袍,扣着帽兜,还用围巾裹住半张脸。这里八成的卖家买家都这种打扮。
他闻言转头:“没吃过。”
白旸也侧头看过来,一双眼睛漂亮得仿佛会说话,为啥不吃?是抓不着吗?
“弹头鼠之所以这么多,一是因为它们很能生,雌鼠每年怀崽8胎,每胎5-7只。小鼠长到两三个月就可以继续繁殖,生生不息,一只雌鼠用一年的时间就可以将它的鼠群成员数增加超过一千只。”沈夜随便科普一下都是严谨有据的叙述。
“二是……”他顿了顿,像是不太想讲这个,“它们什么都吃,腐败的垃圾、其他动物尸体、泥土……还有同类的粪便。不然暮星上哪来那么多食物养活他们,据说一窝弹头鼠能够靠自产自销的粪便挨过整个冬季。”
“你的数据库里没有这些吗?为什么还要我讲!”沈夜不高兴地咕哝。
白旸的眼睛笑起来:“吃冰淇淋吗?买给你。”“才不!”沈夜快走几步甩开他。
随着夜色加深,出摊的卖主越来越多,在一片不算广阔的安置区地基上毫无章法地撑起各色铺位。
人潮涌动、人声嘈杂,有的大声叫卖和讨价还价,还有的因为堵住路互相争吵斗殴,俨然不是什么体面人会光顾的地方。
沈夜蹲在一个摊位前捡看鸟笛,这是一种用木头削制的简单乐器,手指压堵不同的气孔便能吹出各种不一样的鸟叫声。
摆摊的是位老妇人,年龄十分大了,枯瘦的脸颊和手布满褶皱、冻疮,她今晚的生意有点冷清,所以对唯一感兴趣的顾客尽可能热情,取了糅漆的鸟笛递给沈夜让他试吹。
在这种污脏混乱的地方,沈夜断不可能让他的嘴唇触碰任何东西,连接都没接,直接选了一根,打开智能机要付款。
白旸抢先一步,将一张20因联盟钞递给老婆婆,木板上的标价是15一支,他等着找零。
“我换了纸币,别在这儿刷账户。”不安全。
老妇人刚开张,讪讪将手里那支鸟笛又递过来,意思很明显,这支算5因。
白旸干脆地收下了,一只鸟叫着多孤单,反正家里隔音好,回去他俩可以对叫,说不定还能发明出什么“有危险”或“下楼吃饭”一类的暗号。
“信用兑现要付手续费,五个点。”沈夜将两只鸟笛收进外袍口袋继续走。
白旸:“我只兑了一千因……嗯,现在还有九百三。”
沈夜抬手扶额。
“头疼?”白旸关切地问,“还是哪里疼?”
沈夜:“肉疼。”败家男人,一顿饭钱没了。
白旸忍笑:“今晚多买些好东西,咱们省回来。”
又逛了半小时,白旸手里多了只大口袋,里面塞了不少战利品,有懒人充气沙发、软藤编的桌面收纳筐、一块银獾毛皮地毯、十来种难寻的调味香料、地板蜡、奶茶过滤壶……
每一种都是他们俩精心挑选,共同决定的,五十因应该省回来了,这里的物价比外面普遍便宜三成以上。
“银獾的皮毛要贵很多,没几家卖的。”白旸将口袋扛在肩上。
沈夜也不纠结他没有自学成才,耐心解释:“原本捕獾的也很多,银獾没有弹头鼠那样的繁育能力,暮星的银獾几乎被捕到灭绝。我们买的八成是从厄尔斯走私过来的,这里没獾可捕,但厄尔斯的聪明人会在母星人工养獾,反而成本更低些。”
白斯特点点头:“看来弹头鼠就没那么好养了,这小东西关不住吧?”
“弹头鼠牙齿尖利,擅长挖洞逃跑,像厄尔斯那些人口密集的现代城市都把它和蚊蝇蟑螂当做四害清除。”眼看有人撞到白旸的口袋,沈夜托着手肘拉他一把,两人靠得更近了些,“还有就是,弹头鼠体内可携带多种常见病毒,流感、轮状、柯萨奇、疱疹、eb……它们自己不会致病,可能高温烹煮后也能灭菌,但没法证明它们能够安全食用。即使传了人,因为病毒很常见,也不好判断究竟毒株是否来自鼠类本身……”
白旸嗅到了沈夜身上清甜的奶香,这在腌臜的市集中简直清新到令人上头,以至于沈夜的话他没有听进去多少。
“去年这个时候曝出的士圣营养膏事件,就是制造商非法使用了鼠肉做成分原料,被那位自媒体骑士‘truth’写出来,然后那家公司就破产退市了。”
白旸回魂般哦了一声:“truth,我知道,传媒界的蝙蝠侠……外号‘厨师’的那个……”
沈夜:“跑题了吧,我们在聊弹头鼠。”
白旸:“闲聊就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呀,哪有什么主题?”
沈夜:你这么奇怪的表情,谁知道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不爱听可以关上耳朵呀!
内心正在吐槽的沈夜快走几步,忽然感觉到腰间多了一只手,他倏地转头看向白旸,对方的两手明明都还在他自己身上!
“甜心儿,”一张皮肤白成活鬼,牙齿熏黄的脸冷不丁凑近过来,恶臭的呼吸像毒蛇的信子直窜面门,“认识一下如何?我给你推荐点儿好东西试试,包您满意。”
白旸一步上前,左手伸出去揽住沈夜前在男人的袍摆上带了一把,下一瞬已经将沈夜拉进自己的怀里。
他温柔一低头,嘴唇几乎擦着沈夜的额发:“宝贝儿别上当,其他男人那里可没什么包您满意的东西!”
这话说完,白脸抽着鼻子闻到一股焦糊味,跟着屁股那里灼烫难耐。
他猛地转头吱哇大叫,身后腾起的火焰像根翘上天的大尾巴,惊得男人赶紧脱掉防寒袍往地上抽打,卷起的火星又燎着了他的脏发卷。
白脸吓得顾不上抢救外袍,像蹭痒的癞皮狗般仰在地上打滚儿。
周围一时间沸反盈天,看热闹的挤近过来,始作俑者白旸已经揽着沈夜混进人群里。
有几个流浪汉模样的男人直接解开裤子朝地上的白脸浇尿,腥臊的热气熄灭了火星子,蒸在猥琐的怪笑声中。
白旸抬手将沈夜脸上的围巾拉高一些,遮住他干净到惹人注目的脸。
“我们走吧。”沈夜扯了一下白旸的衣襟。两人并肩退出人群。
身后卖弹头鼠的摊位前,一个身材矮瘦的男人拉着帽兜遮住半边脸,视线却斜乜着透出来,粘在走远的二人的背影上。
随后,他飞快朝相反的方向挤过去,跛着脚消失在人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