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家,沈夜开了地下室的门打算进去拿器具和药品重新帮白旸处理伤口。
通向地下室是一小截楼梯,明显底下的层高很有限。
沈夜解锁推开门,扭头看了白旸一眼又重新将门拉合:“不许偷看!”
白旸赶忙站直身体收回视线,抬手遮在眼睛上,另一手乱摸着往一楼走进去:“不看不看……伍尔夫,过来帮我导个盲……”
沈夜:“……”
白旸其实扫到居高临下的一眼,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瓶瓶罐罐和心肝脾肺肾大脑子。
里面感应灯亮起的一瞬照出一片很整洁的区域,就像普通的医学实验室,地板和桌面光洁无尘,还有些不知什么用途的仪器设备。
既然这地方沈夜不许别人进,大概也都是他自己来清洁打扫,做饭不成,搞卫生还是可圈可点的。
沈夜上来时提着一只医疗箱,听见白旸正在连通讯,对方是凯恩警长,他说话毫不避讳自己。
凯恩接到白旸的消息,已经连夜派人到獾鼠市场暗查一番,摊贩和买家都是市场的老生意人和常客,应该没什么问题。
最先动手的小个子,摊主说不认识他,本来没想跟客人闹翻的,毕竟老做生意的都懂和气生财,受几句数落就跟客人怼上硬干他早就黄铺了。
昨晚屁股中箭的小个子是暮星d区的无业青年,精神力障碍者,日子过不下去了想到獾鼠市场找份工作,一连打听许多家都碰壁。
正巧赶上卖弹头鼠的这位老板在清理鼠笼,他主动过来帮忙,半点没提钱。
老板忙不过来,想着他干就干吧,回头给他块营养膏也就打发了,獾鼠市场里这么要饭的不在少数,完全没曾想这货一点就爆,直接开干。
现在人受了伤,老板还要出医药费,真是哭死了。
还有那个使袖弩的,买家这边带着钱大批进货怕被抢,就在网上雇了个保镖,特意选的评分4.8的高手,代号:卡戎。
这位老兄人狠话不多,用了两天都没毛病,当然昨晚也没啥毛病地帮他打了回去,人财平安。
买家付了尾款就让这位卡戎离开了,去哪儿他也不清楚,行规就是互相不问底细。
卡戎,显然不是个真名。警方现在正尝试在黑保镖网站查他,暂时还没有结果。
整件事从表面上看,就是一场简单的黑市冲突,除了小个子的屁股被缝五针以外没酿成严重后果,误伤的人除了白旸也并没有第二个。
“五针?”沈夜纳罕,从医疗箱中整理出针线,让白旸脱掉衣服转过去,“我看下,应该补两针就可以了,缝多点也不能保刀枪不入。”
他动作明显地一顿,微凉的指尖停在白旸脊梁沟上。
这感觉有点……复杂。白旸不自在地偏过头,问:“怎么了?两针不够你可以多缝点,质保不需要刀枪不入这么到位,我不怕疼的,你该怎么弄怎么弄。”
沈夜将针线扔回托盘里,重新换了块纱布涂药将伤口包好。
“我还是第一次见复原能力跟伍尔夫有得一拼的人类,给你缝伤口都是对细胞的侮辱。”
白旸:“……”沈医生夸人的方式够清奇,翻译过来就是他健壮如狗!
“那不如我们来聊聊,”白旸扣合他的医药箱,把人拉上二楼坐进书牢里,庄重的气氛适合讨论正经事,“咱俩互相交代一下,如果那拨人目标是你或者我,无论是灭口还是试探,你认为原因是什么?”
白旸身上挂着酒店的浴袍,盘膝坐地上,落拓的姿势并不影响他面色的沉肃:“为表诚意,我先说。”
“我在厄尔斯被解冻复活,目前只有少数几个‘自由港’的高层和直接联络人知情,包括凯恩警长。他们没有正面告知我保密这个消息的理由,但我多少能猜到一点,‘自由港’对一百年前gs6818的坠毁存疑,我本人也持相同看法。所以上面大概觉得我作为事故亲历者,可以提供一些隐情,当然也有人不希望我开口说什么。”
“你既然读过关于星战的书,应该知道战争的主力是军方,也就是‘蜂巢’,而‘自由港’主要负责联盟的内部安全,我们警察抽调一部分人参加战斗是因为当初盟军的主力损失惨重,不得不军警合作。”
“gs6818的唯一幸存者属于瓦诃里家族,他们的荣誉百年不朽。瓦诃里将军,也是宏星环之战的军方总指挥,幸存者里唯一的军人。”
沈夜听懂了白旸的意思,看着他的眼睛问,“所以,你究竟能够提供什么隐情吗?”
白旸摇摇头。这意思不知是不能提供,还是不可说。“该你了。”
沈夜:“我没答应和你交换信息,尤其在你并不坦诚的时候。”
白旸也直视他的眼睛,这样的眼神令人有种正在被真心对待且别无他图的错觉:“没关系,我也可以自己猜,和特异精神力有关对吗?赫斯·缇娅修女是公知的精神力特异者,但她并非孤单一人,厄尔斯、暮星、宏卫二还有许多像河姆一样不为人知的特异者。”
“他们想找出那些人,以为名单在我这里。”沈夜给出一个答案,“其实并没有,我没有那种名单,你信我吗?”
白旸回视他的目光:“我信你。你觉得‘他们’是谁?”
“联盟联席会、蜂巢、反异团体、正义之师……”沈夜忽然自嘲地笑起来,“谁都有可能,反正厌恶巫鬼的人那么多!所以他们为什么把你送来我这儿呢?两个危险的人放在一起,会负负得正吗?”
白旸似乎松了口气:“你的猜测里没有自由港,是相信警察吗?起码他们没有阻止我活过来。”
“也可能是想让我们两个自相残杀。”沈夜收敛凉薄的笑意,“白旸,你觉得我是特异者吗?”
“你是或不是,对我来说没有区别,都是要吃饭睡觉伺候舒服的一家之主。”白旸站起身,“去煮饭了,省得有人抱怨ai厂商净造些只会偷工减料的样子货。”
“你受伤了,我可以去煮。”沈夜挪了下身体,腿麻让他刚欠身又坐了回去,显得刚刚那句极没有诚意,“热一下直接吃行吗?还是切——”
他后面的话被白旸一眼瞪回肚子里,沈医生能切出来的,保证不是什么下饭的东西,很可能眼睛看看就饱了。
白旸朝沈夜伸出左手,沈夜搭上去想借力站起身。
不想那只手的力道却顺着牵拉向前送了一下,沈夜没给拉起来,反而晃得向后倒在褥榻上。
沈夜:“???”
白旸:“你昨晚没睡好,趁现在补个回笼觉吧,煮好了叫醒你。”
按说这种违背自己意愿的过失动作一旦发生,第一反应是立即纠错,哪里摔倒的哪里爬起来,不过沈夜的身体一挨到被褥,脑袋顺势贴上了软枕,好舒服。
哪里摔倒,就在哪里趴一会儿。
然后这一趴,他还真就睡着了。
毕竟电疗的副作用还没散净,又在獾鼠市场经历一场混乱逃亡,连惊带吓,开了台完全不具备医疗条件的野刀,好容易回家,还迫着进行一场智力竞赛……沈夜电量耗磬,自觉待机休眠。
白旸将食材下了锅,上楼看沈夜一趟,这一看给他看乐了,小朋友连姿势都没换,更别提换衣服。
真是个白旸见过最没有洁癖的医生。
白旸回厨房将烹饪机调成慢炖,本来想洗个澡,身上有伤口不太方便给小毛刷乱搓,他也就近墨者黑地懒得穷讲究了,脱掉外衣裤钻进被窝补眠。
两铺被褥并排放着,中间离一道半臂宽的窄缝,和昨晚的大床房略有出入。
白旸双手扥住沈夜的褥子一扯,隔隙不见了,人挨到自己面前。
冬日的白昼,阴寒肆虐,许多人外出奔波忙碌,这样合伙儿的偷闲纵懒简直是对生命的极大尊重。
白旸从前读警校当警察,作息极少散漫,就连放假回家也还有个弟弟需要照顾,刻入潜意识的本能让他在苏醒后的恢复期都能保持尽可能的规律性。
然而,咸鱼躺的恣意生活居然这么香!
俩人一路从日上三竿睡到日薄西山,得亏这房子也没个窗景作参考,否则体验会更劲爽。
白旸先睁开眼,感觉浑身的骨头都睡酥了,他翻身看向沈夜,对方睡成一块暖烘烘、香喷喷的小奶糕,香甜诱人。
肚子感觉到饥饿,连这种随时可以得到满足的饥饿感也引起舒适。
白旸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古早名言:饭在锅里,人在床上。
沈夜耽溺在浅睡眠里醒不过来,睫毛扑簌簌微弱地挣扎着,薄薄的眼皮下眼球颤动,如同在经历一场奇诡梦境。
他在梦里回到了幼时,父亲工作很忙,有时甚至几个月都不回家,母亲……母亲不知去了哪里。
五六岁的沈夜没人照顾,被父亲带到工作的实验室,其实在那里父亲也没时间照顾他,好处是同样没时间管教他。
他小小一只实在没什么存在感,踮脚够到粗心父亲随手乱丢的工牌就能在实验室畅行无阻,另类的自由自在。
沈夜很知道怎样避开大人们的视线,那些僻静的、灰暗的、狭窄陈旧的犄角旮旯永远是最安全的所在。
幸好他从不怕黑。
他数着黑暗中发出萤绿微芒的冷冻舱一只一只走过去,九、十、十一、十二……这里一共有十三个人,或者十三具尸体。
尸体这个词,是他从父亲一个学生的口中听来的,他说这些人过期了,尸体无人认领将被处理掉。
大概像旧罐头那样,沈夜想。
可是浸在绿色营养液中的人们还个个面容鲜活,有的甚至在微笑,一定是入睡时正在期冀美好的苏醒。
萨德鲁特·冯,39岁,淋巴癌
费道南,71岁,车祸脑死亡
默罕默德阿甲帕西圣伊德,22岁,自愿
……
小男孩从头走到尾,他虽然只有五岁,但已经认得所有冷冻舱标牌上的文字,那是那些人的名字、年龄和冷冻原因。
他一个个在心里默念着,几乎可以背下来。
然后,小男孩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很英俊,额头下一双眼窝微陷,浮起高挺的鼻梁,嘴角稍稍上翘,这恰好缓和了他下颌线条的锋利。
他被放在最后一个位置,距离备用安全门仅半米远,好像门开之后他就会第一个被丢弃。
“你不是最后一个,放心,你会活过来的。”小男孩扯了一件不知是谁丢在角落的防寒袍,铺在男人和安全门中间狭窄的缝隙里,然后他躺了下去,侧身将一条手臂搭在冷冻舱的舱盖上,像是要分给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尽管男人并不需要。
白旸,27岁,宏星环牺牲英烈
“白旸!”沈夜倏地惊醒了,身体像被丢上岸的鱼那样弹跳一下,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他张开雾湿的双眼,看见梦里的男人正转头看向自己,一样英俊的面庞,一样上翘的嘴角,挂着真切而非臆想的笑意。
“白旸,”沈夜这回真切地叫了他一声,自己也笑起来。
白旸看够了好戏似的坐起身:“饿了吗?”
浓郁的肉汤鲜香顺着楼梯飘溜上来,沈夜回复了一个隆重的肠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