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娆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看到一个人影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只见他身形伛偻,步履蹒跚,脸颊深陷,极度消瘦,几乎不像个人样。千娆睁大眼仔细地看,忽然认出来,竟是——叶寒川。
“不觉得熟悉吗,”他说,口吻冷若冰霜,“这山林间的孤屋?”千娆又是痛心,又是害怕,一动也不敢动。“还记得落英山的日子吗?”他接着说,“那一年你真是教会我不少做人的道理,尤其是一条:无人可信。”千娆知道他指自己给他下毒的事情,真是悔不当初,两行泪便流了下来。叶寒川伸手揩去她脸上的泪,他冰冷的手指激得她打了个哆嗦。她忽然发觉叶寒川满手鲜血,一只手中赫然提着一颗人头。
千娆猛的惊醒过来,方才原来是南柯一梦。她已躺在竹床上,叶寒川就坐在床头,暗夜中,她看到他眼里的怜惜瞬间掩没。
千娆一下子跳起来,此时此刻她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叶寒川身上销魂散的毒并未解。对叶寒川的不确定和对所谓“阴阳交合”的未知令她万分恐惧,她颤抖着指着门外,示意叶寒川出去。
叶寒川站起身,默然望着她。
千娆急得几乎跳脚,一边步步后退,一边执着地指着门外。忽然,屋外传来噼里啪啦密集的声响——此时竟下起了大雨。
正当千娆以为叶寒川绝不会出去的时候,他却转身走出了门外,掩上了屋门。
千娆稍松一口气,偷偷走到窗口往外望,只见他就在门侧打坐。雨势渐大,而屋檐残破,根本遮不了雨,千娆有些愧疚,犹豫来犹豫去,又把屋门打开,扯扯叶寒川衣角,然后赶紧跑到离门最远的角落躲好。
过了一会儿,叶寒川走了进来,看看躲在墙角的千娆,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他聚了些腐坏的木材,生起火堆,脱下了外衫。千娆瞧见,又紧张得跳起来。叶寒川望望她,暗叹口气,只得把湿衣衫穿了回去。
千娆稍稍安心,熬不过疲困,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雨已停了,阳光从窗户、屋顶裂缝透进来,洒满整个屋子,屋外到处是清脆的鸟鸣声。千娆看看叶寒川,见他正盘腿静坐。
这确实像极了以往在落英山时的场景,千娆想起夜间的梦,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叶寒川睁开了眼,说:“醒了?走吧。”
在妫氏的墓地前道过别,两人便往山下去。有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千娆上山时是被叶寒川拎上来的,如今她已饿得头晕眼花,再加上昨晚下过雨,路面湿滑,她简直寸步难行。
叶寒川二话不说,将她背起就走,几个起落便到了山脚。
两人就近找了家沿街小铺,时辰尚早,并无其他食客。饭菜一上桌,千娆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一会儿吃个半饱,她才注意到叶寒川点了许多点心,不由一阵心酸,想:他还记得我爱吃点心。
心中的疑惑与懊丧忽如怒江翻滚,她只觉如鲠在喉,一口也吃不下了,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我娘如何而死?”
叶寒川瞥了一眼,不予理会。
千娆十分气恼,推了推他胳膊,一个劲指着桌上的字。叶寒川正眼也不瞧一眼,说:“说不出话吗?昨天在双绝山庄不是说得挺好?”
千娆听他提起,才想起来,可她这时想要开口,却如往常一般发不出一丝声响。她只得继续用手指着桌上的字,将桌子戳得“咚咚”直响。
“她死,”叶寒川终于说,“是她自己的选择。”
千娆不解,又写:“谁杀了她?”
“没有人杀她,”叶寒川说,“她是自杀身死。不过你若认为是我所为,我也无话可说。——毕竟,我若不回去找她,她也不会死;我若不许她死,她也死不了。”
千娆心口一紧,又写:“为何?”
“为何……”叶寒川轻声念了一遍,不同于千娆的迫切,他的口吻异常漠然,而又满是无奈,“我无法回答。”
“她的头颅在哪?”
“头颅确实是我带走,”叶寒川说,“我可以带你去取,全了她的尸首。”
千娆失望透顶,眼眶也红了起来,想:娘果然因他而死,头颅果然是他带走。娘虽不是他亲手所杀,想必也是因他逼迫而死。可是,究竟为了什么他至于要娘亲去死?甚至要她身首异处?他若不说个明白,哥哥怎肯善罢甘休,我又该如何看他?
她又在桌上写下大大的两个字:“为何?”
“或许以后我会告诉你,”叶寒川的声音出奇沉静,“但不是现在。”
极度的愤怒一下子紧紧攫住了千娆,她拾起桌上的一个盘子便摔得粉碎,接着,她将桌上的餐盘通通扫到地上,她噙着泪瞪视着叶寒川,无处发泄的愤怒使她浑身发抖。
叶寒川只是坐着,静静地望着她。
铺掌柜吓得不轻,想阻拦已来不及,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
“娆……娆小姐?”路边忽然跑来一个黄衣姑娘,一把拉住千娆的手,“哎呀,娆小姐,你果然也到了岿山城!——川,川公子?真是川公子?你怎么也在这里?哎哟娆小姐,什么事把你气成这样呀?”
千娆连忙抹抹眼泪,将来人仔细地瞧——竟是阿陶。她的一腔怒火瞬时泄了大半,将阿陶左瞧右瞧,见她安然无恙,又是欢喜又是困惑。
叶寒川轻轻皱起了眉头。
“娆小姐,”阿陶也是喜不自禁,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那天在听竹院你被人掳走,我侥幸逃脱,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真是急死我了。我心想娆小姐吉人天相,要是脱身,一定会来岿山城,我就也来了这里,没想到,真的找到你了。真是太好了!”阿陶说到动情处,抹起泪来,问:“娆小姐,一定是川公子救了你?”
千娆怨忿地瞥叶寒川一眼,摇摇头,在桌上写下“端木不尘”四个字。
叶寒川愈发皱起了眉头。
阿陶有些尴尬,问:“娆小姐,你知道掳走你的,是什么人吗?”
千娆摇摇头。
“哎,”阿陶说,“现在也无从追查,那人遮着脸,我也不知他样貌,也不知他来历。他好生恶毒,打晕了你,又想杀我灭口!好在我还算机灵,不然哪里还有命来找娆小姐你啊!”
千娆听了,也是暗暗后怕,心想若非端木不尘救了自己,后果不堪设想。
“是你带她出谷?”叶寒川这时问。
阿陶眼珠子一转,说:“我只是跟着来照顾娆小姐的。”
“是宋简柔的意思?”
“主母心疼娆小姐,因而嘱咐我跟着来照顾娆小姐。”阿陶说,“娆小姐出谷,是为了劝住云公子不要和川公子你刀刃相向的。”
叶寒川看向千娆,千娆怨怒地别过脸。他不置一词,在桌上放下银两,站起身,说:“走吧。”
三人出了岿山城,一路往北。阿陶问:“川公子,我们去哪里啊?”
“取你们想要的东西,”叶寒川说,“然后送你们去找叶云泽。”
“什么东西?”阿陶问。
叶寒川并不答言,千娆却心里明白。
傍晚,三人在临镇下榻。天一黑,千娆就不由得想起叶寒川身上销魂散的毒未解。如今她心中的愧疚感已大大减少,反而还有些痛快,只是担心他突然发作。不过有阿陶在侧,她稍稍安心。
深夜,她辗转难眠,同屋的阿陶突然起身,穿戴起来。她起身查看,阿陶将食指放在唇前示意她噤声。然后阿陶想起她是哑的,又把手放了下去。
“娆小姐,”阿陶压低声音,说,“我正要叫醒你呢。我们走吧。”
千娆困惑。
“我们自己去找云公子,”阿陶接着说,“不要带川公子啦。你不怕他俩见面,打起来呀?”
千娆听她说得有理,但她惦记娘亲的头颅,有些犹豫。阿陶又说:“趁现在还没走远,我们赶紧返回去吧,岿石村就在岿山城外,我已经全打听明白啦。川公子似乎不知道云公子的住处,万一他是想借由我们找到云公子——哎,万一打起来,伤了谁都不好啊。”
千娆闻言,心里又是思绪连篇。她明白阿陶言外之意,但她实在不愿相信叶寒川会再蓄意伤害她的哥哥,但时隔六年,叶寒川变成了什么样她已一无所知,况且,她何曾想到,叶寒川会杀害娘亲?
想到这里,千娆当即起身穿戴。两人匆匆拿了行囊,蹑手蹑脚地出门。一开房门,却见叶寒川就站在门外。
阿陶像见了鬼一样尖叫一声。“川,川公子,”她往后退了一步,“你吓死我了!”
“怎么,”叶寒川说,“怕我?”
“虽然……虽然你长得好看,但这样半夜一声不响站在人家门口,也很吓人的!”
“半夜,”叶寒川跨进房门,逼近阿陶,说,“你想带她去哪?”
阿陶吓得脸都白了,步步后退,说:“我们……我们只是想去找云公子。”
“趁现在还没吃苦头,”叶寒川眯起了眼,“说点实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