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佳节,整个邺水城都分外热闹。
月色渐浓,晶莹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的时候,长长的街道上万千的灯树也正好亮起了晴彩。几万盏的彩灯在树上从低到高依次被点燃,今夜的灯纱都被换上了喜庆的红色,素纱的,琉璃镂空的,犀角雕花的,各式的彩灯点染着高树。
灯树上垂下无数条丝带,丝带上的银铃在风中发出婉妙的音韵,与街市上喧闹的人声相互应和。东风一吹,把细碎清脆的笑语吹送至邺水城的每一个角落。
白晏晏换了一身素白的男装,一头如云如墨般的头发用玉冠束起,除却了平日里华丽的装饰,更衬得她肤如白脂,眉目如画。
略有几分宽大的锦袍上只有流云暗纹点缀,看不出身份,却又不失华贵。
看不出任何家徽的马车停在西直门外,白晏晏并没有进去接人的打算,只是摩挲着手里的玉坠子,掩住自己的几分不耐,并不去看身边一身常服的沈逸之。
在她身旁,墨鸦盘脚坐在马车车辕上,侧目打量沈逸之。今日他被叫来当护卫,为了不引人注目,便扮作车夫。
白晏晏认识沈逸之的时候,墨鸦还未认识白晏晏,他隐约听到过白晏晏与沈逸之的传闻,如今见着真人了,看白晏晏对他又是这般态度,不由得心生揣测,一面猜想着,一面直直看着沈逸之,想要将他看出个虚实来。
今日沈逸之着了一身玄色锦衣,腰间坠了一个紫底描金的香囊,一身简单的装束,遮去了他身上的杀伐之气,更添了几分儒雅。
他未带家仆,此番独身站在马车旁,已是感受到了墨鸦直白的视线,俊眉微皱,却又碍于白晏晏的身份不好说什么,只觉这长公主殿下的家仆就跟他家主子一般,随心所欲,不知何为礼数。
白宸轩带着许柔嘉出来的时候,抬眼便看到了马车旁一黑一白的两个人,他们隔了三步开外的距离,一个垂目看着手中的玉,一个抬眼望向远处的宫墙,离得这么远,都能感觉两人周围的气温要比寻常低个几度。
不过,白宸轩对此并不在意,这两年一直忙于朝政,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出去玩,还是带着柔嘉一起,他便也管不得旁的了。
许柔嘉未扮男装,穿了一件淡粉色的锦裙和一件玉兰色的深衣,外面披了一件雪狐裘。寻常的流云髻上只坠了一只描金的蝴蝶,缀着红宝石。虽然这般简单,让她少了几分妖艳之余,却多了几分清丽可爱。
她跟在白宸轩后面,越过白宸轩看到一身男装的白晏晏时,一双桃花眼亮了一亮。先前见她只觉得她容色非凡,气度逼人,如今便是换了男装,少了几分女儿的娇柔,尽人是风姿绰约。
不过也只是远远看看,因着前几日宜春宫的事情,许柔嘉出于本能地有些害怕白晏晏,只是跟在白宸轩身后,并不敢靠近。
那边白晏晏和沈逸之都看到了二人,白晏晏直起了身子,刚要开口打招呼,一旁的沈逸之已经掀袍规规矩矩跪下请安了。
白晏晏到口边的话便生生咽了下去,侧头白了沈逸之一眼,俯身下拜,有些不情不愿。私下里,她还是第一次这般规规矩矩地跪白宸轩。
好在她请安的话还没有说出口,那边白宸轩已经快几步过来,伸手将她扶了起来,这才又叫了沈逸之平身。
四人上了马车,因为是微服出巡,四人身边都没带下人,马车一路往巡津街去,便只有许柔嘉坐在矮桌前替其他三人烹茶。
白晏晏侧头看着许柔嘉流畅的手法,若有所思。
“如今离斗灯还有一个时辰,不知陛……公子想先去何处转转?”沈逸之坐在白宸轩对面,身子笔直,有些拘束,虽说是微服出巡,却也并未抬头直视天子。
“我听说巡津街口有一家万花楼,楼中景色不错,不如我们先去看看?”嗅了嗅清新的茶香,听着车外越发热闹,白宸轩心中澎湃,笑着说道。
“……”此话一出,却叫白晏晏将目光收了回来,扫了一眼白宸轩,又看了一眼沈逸之,一时间也不知道要如何制止。
这万花楼的“景色”,哪里是能随便去看的。也不知道这久居深宫的小皇帝,怎么就知道那烟花之地,还连位置都知道得那么清楚。
沈逸之回来之后领了神武军都护一职,负责邺水城的守卫和巡防部署,之前有亲自领人布置了巡津街,自然是知道那万花楼是什么地方了。
可是,他是臣子,而且还是个刚刚回来,与小皇帝并不熟悉的臣子,便也不好开口相劝,只是有些为难地看向白晏晏。
“万花楼好啊,我也很想去看看里面的风景呢。”本还在想要怎么打消白宸轩的念头,抬目便对上沈逸之投来的目光,看出他的为难,心中一动,立马便改了主意,“想来,沈都护也很感兴趣的吧?”
“万花楼人多,若是要去,还请陛下稍待,容微臣前去打点一番。”当初在巡津街部署,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白宸轩会想去那种地方,便也没有进去,只在外面安排了侍卫便衣守护。
那万花楼平日里就龙蛇混杂,既有朝中官员,京城富贾,也有外乡来客,风流浪子。如今因着元宵的斗灯,往来的人便更多了,先前还听说今日会有品香大会,虽然不知道品的是什么香,不过那种地方,想也知道品的大约不是一般的香。
他说完,起身便要下车先行,身形刚动,便被白宸轩伸手拦住:“你若是此刻去部署,那不就是告诉所有人有贵人来访,这不是违背了我们微服出巡与民同乐的初衷了吗?”
“这般暴露身份,才是置陛下于险境,沈都护早做什么去了?”白晏晏瞥了沈逸之一眼,抬手拂开车窗的帘席,眼见便是要到了,越过沈逸之,敲了敲马车门,便见外头驾车的墨鸦半开车门,望了进来。
“你拿我们府上的腰牌,先去万花楼,安排好上房和伺候的人,我们随后便到。”
白晏晏的话音刚落,墨鸦应了一声,便跳下了马车,消失在夜色里。等剩下的车夫关了车门,白晏晏又坐回了座位上,抬眼却见其他三人都望向自己,白宸轩和许柔嘉眼睛里是精亮的喜色,沈逸之却是唇角微微上扬,若有所思。
“唔,万花楼的琼浆酒不错,我去吃过几回,今天你们可以尝尝。”被他们看得有些不自在,白晏晏清了清嗓子,理了理衣襟,正襟危坐,不再看三人。
——
因着品香大会,万香楼今晚比往常还要热闹许多。
白晏晏他们刚下马车,便随着墨鸦和一个万香楼的青衣伙计一起,越过门口往里凑的众人,直接往二楼雅间去了。
白晏晏定下的雅间在二楼正中,进去之后,一张红木矮桌,一地的锦绣软垫,屋里熏的是淡淡的九真香,墙上几幅字画皆是名品。
雅间的一面挂了竹帘,竹帘下一个一身白衣的小倌在低头抚琴,便是见他们进来了,也只是微微点头示意,指尖上的动作并没有停。
等他们都落了座,那引他们进来的青衣伙计俯身在白晏晏身边,恭敬地问:“跟您往常的一样吗?还是……”
“额,吃食一样,余欢也留下,其他的……”白晏晏扫了一眼在座的其他人,倒有点不知道该点什么了。
这万花楼,不管是从前还是之后,前一世的她都是喜欢常来的。来了点一桌子好菜,寻几个容貌清秀的小倌,与他们喝酒聊天,顺便问些近日里发生的大事趣事。
这万花楼里,朝中的官员权贵们都喜欢来,世井间的人也往来不断,有时候,那些小倌喝多了,嘴上一不注意,倒是能说出些本不该为人所知的事情来。
虽说她的确什么都没做,不过到这种地方来,还点一屋子的小倌,被旁人听了去,总是会往另一个方向想。白宸轩便也罢了,眼看着那沈逸之眼中又翻出了几抹不屑来,白晏晏便觉得来气。
“听说今日有品香大会,不知道,是品的什么香呢?”见白晏晏有几分尴尬,许柔嘉直起身子,接过了话头。八壹中文網
刚刚进来的时候便听得身边有人说起什么品香大会,上楼的时候也瞧见了一楼正中搭的台子,她开口一来是为了解白晏晏的尴尬,二来,也是真的好奇。
“姑娘有所不知,此香非彼香。”青衣伙计笑得暧昧,也不明说,只是叫那抚完一曲的小倌起身去将帘子打了起来。
帘子后是红漆的栏杆,从这里望下去,可以将一楼的景致一览无余。
此刻,台子周围已经围满了人,穿着各异,身份各异,不过几乎全是男子。
“还有一盏茶的功夫品香大会就开始了,几位贵客不防在此看看热闹,小的先去替各位备下酒水。”拱手朝着屋里的人做了个礼,青衣伙计便退了下去。
帘子打起,原本被隔绝了一部分的嘈杂此刻从楼下传来,那白衣小倌便也不弹琴了,却也并没有退出去,只是行到白晏晏身边,贴着她跪坐了下来,安静地开始替他们斟茶。
“这是余欢,是个清倌,弹得一手好琴。”白衣小倌安安静静,却引得其他三人都往他这边看,白晏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有气无力地介绍完,又转头看向余欢,“今日不需你伺候,先下去吧。”
那唤作余欢的小倌也不言语,只是斟好了茶,起身后又恭敬地朝着所有人行了个礼,便转身施施然离去了。
白晏晏侧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秀眉微蹙,这孩子,又在耍什么脾气?
——
余欢与旁的小倌不同,如今年仅十六,弹得一手好琴,白晏晏不知他是怎么进这万花楼的,只是,她素爱听琴,当初抢了兰城便是为着他的琴艺,奈何那人入了公主府就不愿抚琴,余欢的琴艺虽然比不上兰城,却也还算精妙,是以,有时候心中烦闷或是太过操劳,白晏晏都会来万花楼听一听余欢的琴。
不仅如此,她还出了钱将余欢包了下来,让他只伺候她一个人,算起来,余欢也算得上是她的人。
“阿姐常来这里?”侧头看了一眼被余欢合上的门,白宸轩的小脸上掩不住的欣喜,四下打量,都觉得新奇。
“不常来,不常来,只是偶尔来吃吃酒,吃完便走,只怪这里的酒菜太好吃,便是宫中的御厨,也不一定比得上。”白晏晏抬手饮茶,挡了挡自己的脸。若是只有白宸轩便也罢了,还有两个外人在呢,她也不好说她总是来这种烟花之地吧。
“吃酒菜能吃到这里,殿下也是心宽。”沈逸之坐在白晏晏身侧,听得她的话,俊眉微挑,似笑非笑。当初只听这长公主府中面首十余个,却不曾想,养面首便也罢了,竟然还喜欢来着烟花之地?
“沈公子,说好了今日不论身份的,公子那声殿下是不是叫得不太妥当,”彼时菜未上齐,酒却已经来了,许柔嘉将手边的银杯斟满,“如此不妥,公子是不是应该先罚酒一杯。”
纤白的手盈盈一握,递到沈逸之的面前。
沈逸之一顿,奈何在座皆是主子,他也只敢与白晏晏抬抬杠,便也只好接了那杯酒,掩袖一饮而尽,罢了才拱手到了一声:“是我疏忽了。”
白晏晏扬眉看着沈逸之,急饮了一杯之后,蜜色的脸上染上了一抹微红,给他添了几分柔和。
看着他握着手里的银杯,不再言语,白晏晏只觉得郁闷。
还以为他就是这般直言不讳,话里带刺,招人讨厌的性子,敢情他是只敢跟自己对着来的啊。
不等她开口质问沈逸之,却听得楼下一阵铺天盖地的欢呼声,接着便听得欢呼声静了下来,一个带着几分油滑的声音响彻全场:“品香大会,现在开始,有请芸香姑娘上场。”
白晏晏速来爱热闹,便也顾不上沈逸之了,越过他几步到了栏杆身边,往下望去。
楼下又是一阵欢呼声,只见一个蒙了轻纱的红衣女子缓步上了那大厅正中的高台。
她虽蒙了半张脸,一双眼睛玲珑剔透,墨中泛蓝,灵动勾人。
一身水红色的纱衣半遮半露,隐隐可见衣下婀娜多娇的身材。
她只是静静站在台上,周遭便想起了排山倒海的呼声。
“原来,品的是这个香啊。”白晏晏身旁多了一个脑袋,许柔嘉倒是忘了害怕一般,凑到白晏晏身边,与她一起望向楼下。
她们的位置在二楼正中,正好正对着高台,可以清楚看到那芸香姑娘的脸。
“的确是个好看的人,不过,”许柔嘉身边又多了一个人,白宸轩趴在栏杆上,望着下面,语气淡淡,“不过,没有柔嘉好看。”
“……”
“……”
身边的两人皆是一阵沉默,白宸轩倒是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妥一般,只是继续望着楼下的热闹。
白晏晏本还好奇那芸香姑娘面纱下是长如何绝色的脸,听得白宸轩的话,只觉得身子一晃,好在自己倚在栏杆上,才稳住身形,简直是不忍直视身边肉麻的人。
她从芸香身上移开目光,扫了一眼二楼其他的雅间。
万花楼为了保护雅间里客人的隐私,从楼顶垂了几张大红的锦布,正对着台子上方,又只到二楼,刚好挡住了二楼雅间的客人们互相的窥探,却又不影响他们观看楼下的情形。
虽是这般,白晏晏扫了一圈,却也还是隐约瞧见了临近的雅间里同样凑到栏杆边上的人。
只是一眼,白晏晏的目光一顿,落在了左手第二间雅间上,秀眉又蹙了起来。
那紫衣玉冠,面容清秀,端了一只银杯倚在栏杆旁的,不正是那住在她府上兰音阁里的大理寺卿顾少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