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晏晏第一次见月苏,是在她到达云际城那日。
也不过是远远一瞥,那个面色惨白如纸的少年,也只是隔着仪仗拱手朝她遥遥作礼。那双清澈里带着万般怜惜的眼便一直印刻在了白晏晏心里。
之后她在合川部里遭遇的事情,宛若垂死的人在地狱边缘挣扎,而月苏每每见到她,都是一如当日那般满眼怜惜和愧疚。
月苏曾经几次拼死救她,那个时候,白晏晏觉得那是应该的。毕竟,将她害成那样的,是他的亲人,而她走到这一步,也跟月苏脱不了关系。
如今想想,那一年里,月苏过得并不比她轻松。合川部上下看好的都是大王子摩柯,摩柯手腕强硬,丹胡又投靠了他,月苏在合川部里面没有半分实权,便也只是依仗着世子的身份,可以勉强安然度日。他几次为了救垂死的她,不眠不休,以自己的性命做要挟,让部落里面的巫医合萨给她救命。
他曾是她在合川部里唯一的朋友,唯一的恩人。
“世子这般,是何用意?”看着眼前那颇为熟悉的香囊,白晏晏却是有些疑惑了。
“世子说他知道殿下一定会入山,他虽不知道那大王子作何打算,可是如今你们所见,并非摩柯全部兵力,他有一队五千人的骑兵,已经在东岸了。”将手里的香囊放到了白晏晏掌中,慕北柠看了一眼闭合的帐门,“他就跟我说了这么多,还说殿下入山,须得将这枚香囊随身携带片刻不离,若遇为难,或可解围。”
手中的香囊还是熟悉的味道,里面装的却不是寻常的药物,白晏晏攥在手里,只觉得是一枚带着几分圆润轮廓的东西。
“他只跟我说了这么多,让我务必将这个香囊交给殿下。”月苏的作为,慕北柠也有几分费解。
她这些年在营中,也多听那些将军将领们提起过北陆的局势,她了解月苏的身世,了解他的地位,她能想明白月苏对摩柯的反抗,却想不通月苏为何要出手助他们。
这场联姻,若是换做先皇还在时,必然是不会被同意的。北陆一直处于分裂的状态,扬灵河西岸的部落受尽合川部的欺压之苦,很多人被合川部逼得只能做游民,时常滋扰云际城。
西北边陲的百姓们对合川部恨之入骨,只差了没有自发组织军队前往合川部,他们又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公主嫁过来。慕北柠对帝都的旨意觉得荒唐,却对自己的处境别无选择。
好在月苏似乎也并无和亲之意,这长公主殿下此番来北陆似乎也是另有所图,她只盼着能趁此机会,扭转命运,不用再做什么替嫁的新娘。
“若真是这般,此番我们所谋之事,只怕会有麻烦。”顾少渊虽然也不明白月苏所为到底为何,却因着慕白宁带来的那个消息,微微蹙眉。
五千不是一个小数目,若是出其不意的话,五千的骑队甚至可以一夜间摧毁一个小部落。
摩柯之前已经将他们的所有部署都告诉了他们,也与他们商议了随行的三万苏家亲随要如何布防,却是一次都没有提起过东岸的五千人。
“这般的话,殿下便更不能进山了。”墨鸦也觉得讶然,此番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摩柯这般不安好心,白晏晏便更不能往那陷阱里送了。
“便正是因为这般,我才更要去看看,看看这摩柯到底在玩什么花样。”白晏晏抿唇沉思了片刻,却还是如此决定,“此番千岭山中的埋伏,有一半是我们的人,苏家亲卫认令不认人,他们只认我,我是必须去的。何况,之前我也说了,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不能叫摩柯起疑。”
“这个消息,还须得快些让许公子他们知晓才行,若是那五千骑队趁着他们入山埋伏之际,伏击沧澜部,只怕才是真正的灾难。”如今,比起自己的安危,白晏晏更加担心扬灵河东岸的情形。若是不早点通知他们,只怕真正陷于危难的,是沧澜部。
——
大帐里的灯火晃得有些刺眼,苏玛倚在床边,看着身前那条织金腰带出神。
图蓝与许越泽已经带兵离开两日了,听说他们此番要去对付合川部。原本就因为被许越泽拒绝而心情抑郁的苏玛,如今更是带着几分担忧和焦躁,如今夜已深沉,她却无半点睡意。
“公主,刚热的马奶酒,喝了早些睡吧,熬夜对身子可不好。”一直照顾苏玛的小丫头琪琪格端着醇香的马奶酒进了大帐,门帘掀开时带进来的一抹寒意叫苏玛回过神来。
“外面怎么这般冷?”瞧见披了一件披风的琪琪格还冻得唇色发白,苏玛收回了视线,从榻边起身,结果温热的马奶酒捧在手上,对于突然变冷的天气有些不满。
这雨好不容易才停了一日,怎么又要变天了。
“我看着,大约是要下雪的天气。”琪琪格搓了搓手,往火炉旁凑了凑。
她比苏玛大三岁,与她一起长大,是她大帐里的婢子,平素里对苏玛照顾有加,两人亲如姐妹。
“哥哥他们要进千岭山呢,这样的天气,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苏玛几步走到帐门口,掀开门帘看外面寒风瑟瑟的夜色,缩了缩肩膀,无不担忧地问道。
“公主放心吧,长生天神明一定会保佑大君的。”苏玛的话惹得琪琪格也望向帐外,虽然说这这般安慰的话,脸上的担忧却是掩不住的。
“琪琪格,我们去祭坛祈福吧,向长生天许愿,让哥哥他们能安然回来。”今夜无星无月,暗沉的夜色裹挟着寒风,让苏玛越发心神不灵。
父君和阏氏死得早,苏玛是图蓝一手带大的,他们虽然并非出一个阏氏所生,图蓝却从来对她都是宠爱有加。
从前每一次图蓝出征,苏玛都会这般整夜祈祷,却也多是留在帐中暗自祈祷。只是今夜不知怎地,她看着这般天色,实在是有些心绪不宁,还是想去祭坛看看。
“外面天冷,公主多穿些。”琪琪格也没有阻止她,只是转身拿了一件狐皮小袄给苏玛加上,又将衣架上的狐皮大氅取来,将苏玛围了个结结实实,她才又给自己添了一件小袄,随苏玛一起出了帐篷。
寒风刺骨,苏玛缩了缩脖子,与琪琪格挤在一起往北边山脚下的祭坛走。
祭坛是用平整的青石板累叠起来的,顶上有历代合萨手书的经幡,上面写着古老繁复的经文,是些只有长生天才能看懂的文字,是向长生天祈求安康的。
苏玛花了许久的时间才适应了昏暗的天色,她与琪琪格互相搀扶着,上了祭坛。
抬眼看着乌云密布阴沉的天,苏玛深深吸了口气,跪在了经幡前,开始认真祈祷。琪琪格也随她一起跪着,故意跪在了她迎风的那一侧,替她挡了些冷风。
琪琪格不识字,也不像苏玛那样,懂得吟诵经文来祈祷,她只能反复在心中祈愿,祈愿图蓝他们平安归来。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今晚总是十分心神不宁。
苏玛祈祷得认真,将从前合萨交给她的经文颂了一遍又一遍。老合萨告诉过她,只要诚心祈愿,愿望直达天顶,长生天便能听到。
她太过认真,闭眼诵念经文,祈盼安平。等猛然被身边的人推了一把的时候,才恍然回过神来一般,有些不解地看着刚刚还随自己跪在一旁,此刻却慌乱不已的琪琪格。
“公……公主……不好了!”琪琪格的惊惶,苏玛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一只手紧紧扣着苏玛的肩膀,一只手指着祭坛下不远处的沧澜部,从声音到身体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等苏玛满腹不解地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时,她愣住了。
先前还安宁的沧澜部里,此刻火光冲天而起,那些错落的帐篷一顶一顶地被点燃,她们隔得远,却也隐隐听到喊叫声,哭闹声远远传来,还有男人们厮杀的声音。
苏玛身子一颤,差一点就跌坐在地。眼前的情形,是她半分都不曾想到过的。
这一次,为着痛击合川部的大王子,图蓝带走了大部分军队,昨日有人传信回来说图蓝他们需要增加部署,原本留守在沧澜部的将士们便也走了大半。
此刻火光冲天,苏玛与琪琪格立在祭坛上,突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她不知道杀进来的是什么人,只是他们能进来,想必外面关口处已经失守,部落里留下的妇孺居多,不足三千的男人们似乎也没有占到什么优势,否则,那些火势不可能蔓延得这般快。
“公……公主……我们……”能感到对方的身体也如自己一般瑟瑟发抖,琪琪格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面前能镇定地开口说话,“公主,从……从这里逃吧,往山里走,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可……”苏玛望着祭坛下的一切,还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公主,你快走,我去引开他们,拖延时间。”眼看着那些骑着黑色骏马,提着长剑的骑兵已经往祭坛这边靠近了,琪琪格终于颤巍巍站了起来,将自己的披风接下来,递给了苏玛,见她愣愣不肯接,便重叠着系在了她的身上。
“我去拖住他们,他们不知道公主会去山里,如今天黑,他们不知山中路况,定然不会去寻的。”伸手去将苏玛额间那颗象征着身份的红色宝石取了下来,戴到了自己头上,琪琪格又握了握苏玛的手,“公主记得我们小时候找到的那处温泉吧,那地方旁人难找到,你先去那里避一避,公主一定要撑着,大君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琪琪格,我们一起走!”苏玛终于回过神来,说话时已经带上了哭音。
“他们必然是知道公主在部落里的,若是他们没有找到公主,一定不会罢休,到时候会搜山也说不定。”琪琪格看着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公主,将泪水忍了又忍,她从苏玛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抬手正了正额环,抚过额间那颗带着凉意的红宝石,“快走吧,公主,一定要撑下去啊,否则大君回来找不到公主,不知道该多伤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