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嫔看一眼床上闭目沉睡的皇上,轻轻道:“姐姐说的是。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咱们都是为了皇上。”她见我只是站着,忙让道:“姐姐坐罢,咱们一起等着皇上醒來。我已经吩咐小厨房里炖了参汤给皇上提神,睡醒了喝是最好不过的。”她忧色满面,深深叹息,“皇上的身子是虚透了,我总以为沒了赤芍,皇上会好些,谁知……”她欲言又止,终究不肯再说下去。
她的话是有所指的,年余來皇上宠幸新人,常常欢娱至天明,又屡屡向太医院索取房中丹药,宫里也只有她敢于常常劝他善自保养,他每每只一笑置之,收敛几日又故态复萌。为此,温嫔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惠贵妃心中冷笑,这一切都是他的报应,永远看不到谁是真心对他好,永远感受不到真心,这一辈子算是彻底的负了温嫔这个人。
这些年他一心对她,又时时的宠幸提拔着新人,到现在没有得到任何的真心,他们都是对他表面的尹奉阳违,都是为了后宫的权势,都是为了宫外自己的家族,又何曾再有有个人像温嫔这样,无欲无求的心心念念着,若是说还有一个,恐怕就是他已经打入冷宫的王氏了,毕竟她是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嫁给皇上了,从小一心都只是皇上,只是那又如何,这些年他早就把她伤害的遍体凌伤了,这些年他早就让她心灰意冷了。
惠贵妃看着温嫔,她今晚来,是心里有话要单独对皇上说,于是笑吟吟道:“妹妹连日照料皇上也辛苦了,不如好好去歇一歇,小公主也要睡觉的时候了,一定盼着妹妹多陪陪他。”
温嫔看向皇帝,似有眷眷之意。她不舍得离开皇上,又惦念爱女,略略思量片刻,屈一屈膝告辞道:“那么,等下皇上若醒了,请姐姐着人知会我一声。”
惠贵妃含笑看着她,“这个自然,妹妹放心就是。”
温嫔起身走了两步,又驻足回头向惠贵妃道:“等下小厨房的参汤炖好了奴才们会送來,请姐姐叮嘱皇上喝了。”她方欲转身,想一想又道:“皇上醒來若嘴里发苦,床头有新制的枣泥山药糕,是皇上素日喜欢吃的。”
惠贵妃见她如此,不觉失笑道:“请妹妹放心。若再不放心,只能等皇上醒來时请旨让皇上去妹妹的空翠殿安养了。”
温嫔微觉失态,十分不好意思,红了脸道:“姐姐说笑了。有姐姐在这里,我自然是安心的。”
然而她还是有些迟疑,眉心微微蹙了起來,似光洁丝绸上微曲的折痕。她犹豫片刻,问道:“姐姐这皇后册封大典的事情,姐姐打算如何处置?”
我见她问起,沉吟片刻,肃然道:“本宫与德妃商量过,这样的事,不是咱们能做主的,终究得请皇上示下。”
她大是不踌躇,“那件事……还是先不要告诉皇上吧,皇上这身子,只怕经不起操心……”
惠贵妃愁眉深锁,忧然道:“本宫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现在陛下这样本宫并不着急着册封,不过礼部已经是准备的差不多了,又要向陛下请旨,倒不如本宫一会儿跟陛下说了,就先搁置着,等陛下身体好起来再册封,总之都只是陛下的皇后而已。”
她想了想终究无可奈何,惠贵妃这样说,惠贵妃是皇上最疼爱的人,她一个温嫔而已,又怎么掌握这件事情,今日也就是惠贵妃这样性情温和的人,她马上不在说什么只得道:“姐姐考虑的是好,还是姐姐告诉皇上吧。”她恳切道:“还请姐姐缓缓告诉皇上。”
惠贵妃微微颔首,寸把长的珍珠嵌粉红金刚钻宝塔耳坠沙沙打在芙柔缎的锦绣华服上,像小雨一样,在空旷的大殿里有轻浅的回音,她含着融融笑意回应她的话,“妹妹的心思便是我此时的心思,只是有些事,必定得皇上來拿主意才好,我们姐妹终究也做不得主。我会选个合适的时机缓缓告诉皇上。”
她满腹忧虑,幽幽叹了口气,“那皇后做主便是。”
惠贵妃唤來她的贴身侍女,“桔梗,竹茹,好生扶着你家娘娘回去歇息,若本宫下次见到夫人还是这样憔悴,一定拿你们是问。”
惠贵妃亲自送了温嫔至显阳殿外,眼见她走了,宛沁轻声在我耳边道:“温嫔真是可怜见的,陪伴皇上这些日子,又添了这许多伤心难受,可怜她那身子。”
惠贵妃只觉得胸口有些窒闷,随口吩咐宛沁,“叫人去把那绣花厚锦帷幕都钩起來,换上鲛绡的,这样闷的天气,还用这样厚的帘子,益发气闷了。”
宛沁应了声“是”,便吩咐人去动手。吴清小心翼翼插嘴道:“太医说了,皇上要少吹风才好,所以才用的绣花的厚锦帷幕。”
惠贵妃看他一眼,缓缓道:“本宫怎会不知。只是太医说了要防风是一理,可是病人的病气重,要适当换换新鲜空气也是要紧的。再说好好的一个人,这样闷着也闷坏了,何况皇上身子这样不爽。”
吴清诺诺应了,不敢再多问。我微笑道:“本宫近些年冷眼瞧着,吴公公仿佛是不大敢和本宫说话了。”
吴清忙道:“不敢不敢。娘娘雍容华贵,又日理万机,哪里有奴才随口说话的份。奴才是十分敬重娘娘的。”
雍容华贵?惠贵妃“嗤”一声笑出來。曾几何时,这话是她用來形容昔日的华妃王氏的。今时今日,在旁人眼中,她这个皇贵妃也如当日的皇后娘娘一般凛冽犀利了么?
吴清不晓得她在笑什么,愈加有些惴惴,恍然如梦。惠贵妃挽一挽臂上的真珠臂纱,又以红宝九连赤金环拢住,近乎漫不经心道:“敬重就好,敬畏就不必了——你在自然懂得分辨这里边的分寸。而且,你这些年对本宫的好处,本宫自然记在心里。”
吴清脸上几乎要沁出冷汗來了,眼觑着周围无人注意,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奴才有件事要私下禀告。方才陛下从青竹苑回来后,徐太医來为皇上请脉,说了好一会子话,连温嫔也被请了出來,这是从沒有的事,竟像是在密谈些什么。”他见惠贵妃只是抿了嘴听着,不敢停滞,又道:“奴才不放心皇上,私下里听着,似乎是涉及娘娘与太子殿下,徐太医走后,皇上的神气便不大好,只吩咐说从此不用萧婵小姐來诊脉了,只用徐太医瞧,如此喝了药方睡下的。”
惠贵妃“嗯”一声,似笑非笑着看他道:“很好,你很忠心于本宫,只是怎么这会子才来告诉?”
吴清抬袖擦一擦脸上汗水,急忙道:“奴才本要遣人来报,但是怕其他的人说不好,想着今日皇上都去青竹苑了,娘娘今日应该是要来,所以一直静候在此。”
惠贵妃淡淡笑道:“知道了。你把人都带下去,本宫静静陪着皇上就好。”我想了想,再嘱咐一句:“吩咐下去,今日本宫在这里,无论是谁,都不许来打扰。”
吴清躬身答应了,忙打发人下去。殿中无人,愈发空旷寂寥。惠贵妃徐步进去,三尺长的芙柔缎裙裾绚烂盈于寸厚的红绒织金毯上,盈盈地扫过无声。
一颗心更加空落了,几乎要冷到深处去。
不用萧婵来看,就是皇上早就对萧婵不相信了,萧婵那个丫头来上京城时间不长,却做了那么多事情,任是谁也能看到她的企图心,语涉太子,恐怕也是因为这件事情了,所以今日他去青竹苑就不单单是看竹子了。
皇上疑心日重,一旦被挑起,就不是轻易能弹压的下去的,惠贵妃的心一丝一毫冷下去,似乎被千年玄冰紧紧压着。寒冷,透不过气來。
这么些年,惠贵妃已经很久很久沒有这样的感觉了,这种冰冷而无所依靠的感觉,一直以来,她知道皇上在,她还有个目标了,就算是仇恨,也一直支撑着她,现如今,只剩下了这个躺在榻上毫无声息的男人了。
惠贵妃缓缓走到皇上榻前,地下青铜九螭百合大鼎里透出洋洋淡白烟缕,皇帝所用的龙涎香珍贵而芬芳。她打开鼎盖,慢慢注了一把龙涎香进去,又注了一把,殿中的香气愈浓。透过毛孔几乎能渗进人的骨髓深处,整个人都想懒懒的舒展开來,不愿动弹。
可是此时此刻,她不能放松,不能不动弹。只要一个疏忽,一个差池,她今日的一切,她这些年坚守的东西,还有遥远的黄宇用性命为她守护的这一切,为她争取的一切,都要灰飞烟灭了。不只是他死,多少人又要因为她而死。
不!她不能再冒险!这些年来的辛苦,几番心死,她已经撑到了今天,再不能倒下去。
毕竟尹泽锦刚刚成为了太子,皇上已经这种样子多时了,惠贵妃还不能确定是宛沁说的回光返照,还是因为她跟南溧阳说了什么,然后去青竹苑想要确定什么事情。
惠贵妃迅速合上鼎盖,步到窗前。沁凉的风随着错金虬龙雕花长窗的推开涌上她妆点得精致的脸颊,涌进她被龙涎香薰得有些晕眩的头脑。风拂在脸上,亦吹起我散在髻后的长发,点缀着浅紫新鲜兰花的数尺青丝,飘飘飞举在风中。惠贵妃忽然觉得恍惚,仿佛自己还年轻,还在和黄宇在一起的那些岁月,青丝常常就是这样散着的,散落如云,无拘无束。
她心口盘思着吴清对她说的皇上病情反复的话,前几日萧婵的叮嘱也萦萦绕在耳边。
前段时间皇后和二皇子在大殿的那一出戏,那日皇上精神尤其好,是因为萧婵前一日配好了要,让她手下的人下在了皇上服用的药里,只是那药一旦服用,之后皇上恐怕就再难以有经历了。只是毕竟是九五至尊,自幼的底子在那里,太医院用药又勤,也未必是沒得救了。还可以续命一段时间,甚至很长一段时间。
天色阴阴欲沉,似乎是酿着一场极大的雨。惠贵妃感觉到身体的每一处骨头开始隐隐作痛,好像一把小钢刀沙沙地贴着骨头刮过來刮过去,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