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似乎这么多年的事情一一向她袭来，惠贵妃眼前无数的场景，这个男人在衣食住行上这一辈子都没有亏待过她，只是唯独囚困了她的心，亏待了她的心。
现在看着他那样无神的躺在这里，她能有什么打算？又能是什么打算！
惠贵妃只深垂螓首，食指上留着寸许来长的莹白指甲，以凤仙花染得通红欲滴，一点一点狠狠抠着那窗棂上细长雕花的缝隙，只听“咯”一声脆响，那水葱似的长指甲生生折断了，自己只浑然不觉。须臾，她冷冷把断了的指甲抛出窗外。
那一年，听到那个人死了的消息，惠贵妃几乎奔溃，那肝肠寸断的感觉他可曾心痛过，他可曾了解过，那时她为了他吐的血，就是这样一口一口呕在自己的衣襟上。那么鲜艳的血色，洇在她雪白的襟上，她的心也因着那血碎成齑粉，漫天漫地的四散开去，再回不成原形。
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残忍的对待着黄宇，不知道当时他被囚困在了怎么难以突围的境地，不知道他当时多么的无助，是不是怨恨着她。
只是这一切都成了她被关在这深宫后院几十年来唯一的惦念和思绪，她恨皇上，她总是冷淡的处理着他们的关系，她不稀罕他的赏赐，不惦念他的册封，甚至根本不理会他的宠爱，只不过依旧带着这张假面具，行走在着人间地狱而已。
惠贵妃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心口，这么多年这无人再精心照顾的腿疼得更厉害。每到这样的天气，她的腿就开始疼痛，似乎是在提醒着惠贵妃，她再也不能翩翩起舞了，那个欣赏她舞蹈的人，已经不是她爱的人，惠贵妃一度不再起舞，甚至想要打断自己的双腿，都走不出这皇宫，要她何用？
黄宇他都死了，她叶问华还跳什么舞呢，再不用跳了，惠贵妃微微冷笑出来，笑意似雪白犀利的电光，慢慢延上眼角。
她缓缓，缓缓地松出一口气。
如今终于等到了这一日，终于这个她恨透了的人，要死去了。
惠贵妃安静坐到皇上榻前，心里只盘算着怎样才能把皇后册封大殿的事说的最好，也思虑着这些日子后宫的事情又怎么告诉他为好。大鼎兽口中散出香料迷蒙的轻烟，殿中光线被重重鲛绡帷幕照得稍稍亮堂些，错金虬龙雕花长窗里漏进的淡薄天光透过明黄，挑雨过天青色云纹的帐幔淡淡落在皇上睡中的脸上。他似乎睡得不安稳，眉心曲折地皱着，两颊深深地陷了进去，蜡黄蜡黄地，似干瘪萎败了的两朵菊花。
和刚刚去青竹苑留恋着那一方青竹的皇上似乎有些不一样了，这样的他，赢弱的不堪一握，但说能知道这里面的那一颗心，是这个世界上做狠最硬的呢，只是那又如何，他毕竟也是血肉之躯，抵不过岁月蹉跎，躲不去生老病死，这一日到临，他依旧如此可怜而已。
惠贵妃轻而无声地笑了笑，自榻前的屉中取出一把小银剪子慢慢修剪方才折断了的指甲，静静等着皇上醒来。
过了许久，也不知是多久，天色始终是阴沉沉的。皇上侧一侧身，醒了过来。他眼睛微眯着，仿佛被强光照耀了双眼，半天才认出是惠贵妃。
他似乎是在笑，声音也有了些力气，轻轻叫惠贵妃：“朕的皇后。”
自上次大殿上说要册封她为皇后以来，他已经很少叫她的名字“华儿”了，下午在青竹苑也只叫了一声，随后就又说成了皇后，惠贵妃心中不屑，她承认她是一只狼，这么多年来，皇上的宠爱并没有驯化她，皇后并不是霁她心中的哪个最美好的位置，她现在最想去的是沉香谷，最想要的是去黄宇的坟前而已。
皇后，这个貌似尊荣天下无匹的称呼。
惠贵妃却只是如常一般，含了柔顺的笑意，上前扶他起来靠在枕上。他点点头，“你来了。来了多久？”皇上自然欣喜又好奇，她是怎么了，要么就是接连多日不来，要么他今日刚刚去了青竹苑，她就来了。
“臣妾来时皇上刚刚入睡。”
他淡淡“哦”一声，咳了两声，又问：“温嫔呢？”
惠贵妃替皇上卷起袖子，亲自伏侍他浣了手，又取了绸巾来拭干，方微笑道：“温嫔妹妹连日陪伴皇上不免辛苦，臣妾让她先回自己宫里去歇息了。”
他“哦”了一声，道：“温嫔回去也好。朕瞧她背地里伤心，只是不敢再朕面前流露，朕看了也难受。朕寻思着要唤几个人来，碍着她服侍殷勤，也不大好开口。”
惠贵妃微微一笑，“皇上可是记挂着几位年轻的妹妹了？”
皇上看着惠贵妃，想到这些年也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他对后宫雨露均沾，尤其是每次宫里来的新人，惠贵妃总是让他到别处，故而现在听到她说这句话，并没有听出来醋意，不过见惠贵妃服侍妥帖，看着我道：“你是元照国的皇后，这些事何必你来做，打发奴才伺候就成了。”
惠贵妃笑道：“皇上这会子可嫌臣妾粗手笨脚，服侍不周了么？”惠贵妃盈盈望住他，“皇后身份再尊贵也是伏侍皇上的人。臣妾纵然忝居后宫之首，统理后宫，那也是皇上给的尊荣。臣妾所有，一切皆为皇上所赐，所以臣妾心里一刻也不曾忘怀，唯有尽心尽力侍奉皇上，才能报得万一。”八壹中文網
皇上的嘴角轻轻扬起，似想要笑。片刻，沉吟道：“心里一刻也不曾忘怀？”
惠贵妃定定看着他，沉声恭谨道：“是。”
皇上歪在枕上，那股似笑非笑的意味更加浓了。他伸出手，示意惠贵妃靠近。惠贵妃心中有些惊惧，然而依旧是面不改色，微微侧身靠近于他。他的手有些枯槁，身上有浓烈的药气和病人特有的衰弱腐朽的气味，以及隐约的，一丝脂粉的浓香。
惠贵妃心底暗暗冷笑出来。虽然连日来都是温嫔在旁伏侍，但是温嫔素来不用这样气味浓绮的脂粉，必然又是哪个宠妃留下的。
她不动声色，暗暗屏住呼吸，排斥他身上散发出的令人厌恶的气味。
皇上伸手，却是慢慢抚上了惠贵妃的发髻，慢慢，一点点抚莫着。惠贵妃心里翻江倒海，直要呕吐出来。她极力忍耐着，他在我耳边说：“皇后，从前你从不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皇上这些年来，最是熟悉她的脾性，在他面前，尤其是两个人在的时候，她最好的态度夜不归宿微笑以待，又何曾如此恭维过。
惠贵妃偏一偏头，不动声色地稍稍远离他的身体，轻笑道：“从前，皇上也从不唤臣妾‘皇后’。”
他笑一笑，身上的明黄绣金龙寝衣的衣结散在她脸颊上，手势停在她鬓边，道：“是啊。从前朕都不这样唤你。从前……”
皇后，惠贵妃永远不会忘记，她为何会得到这份尊贵荣宠。每每听到别人这样称呼她，心头几乎是被利刃凌乱地戳着，终身引以为恨，所以这段时间她总是嘱咐身边的人，册封大典未过，依旧以惠贵妃称呼。
皇后，别人眼中的无上荣宠。于她，却是终生的致命大痛。
良久，惠贵妃觉得胸口都要透不过气来了，皇上才缓缓松开手，凝视着她道：“本来想莫一莫你的头发，却只碰到满头冰凉华丽的珠翠。”
惠贵妃强压住有些凌乱的心跳，口中似是玩笑，“是啊。皇上本还想莫一莫臣妾的脸，却不想莫到一脸厚厚的脂粉，真当是腻味也腻味坏了。”
她心中冷笑，这一切都是为了见他的，这些所谓的荣华富贵，这些珠光宝饰，全部是他赐给她的，以为这些都是她想要的，他总是这样一意孤行。
今日见他，惠贵妃几乎是抱着最后一面的心态来了，只是这一次只想让他看见他真正的心声，一定不会让他看见她真正的面容，这容颜是毁了惠贵妃这一生的罪魁祸首。
皇上的目光有些深沉得捉莫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飘忽，“是啊。如今你是这宫里最尊贵的女人了，自然要打扮得华贵些才好镇得住后宫里那些人。”他静静的思索了一晌，眼底有了一抹难言的温柔，“朕想起那些年，朕与你在行宫消暑，傍晚闲来无事一同乘凉，你的头发就这样散开，无一点珠饰，那个时候的你总是不喜欢这些发饰的，打扮一如你的性情一般，一身白色，清淡也清凉，你这样伏在朕膝上，青丝逶迤如云，当真是极美的。”
他这样突兀地提起往事，提起曾经的旖旎时光，语气温柔缥缈得似山顶最绮丽的一抹朝霞，几乎要溺死人。
她是喜欢白色，直到尹泽锦说要夺这权位，直到他完全不顾她的反对，册封了惠贵妃，从白妃到惠贵妃，她的装饰也如这位份一般贵了起来。
再想起以前的样子，似乎确实是这么回事，只是那时候她自己的心灰意冷，再加上德妃的事情，她早就行尸走肉了，所有人都说她多么的受到皇上的宠爱，她自然也要做出一份被宠爱的样子。